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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明理被安排在最前麵一排,書桌是一張陳舊而潔淨的馬杌子。開學的第一課課文是:“來來來,來上學。”第二課:“去去去,去遊戲,大家去遊戲。”一會兒工夫田明理就把前幾課的課文都背熟了,覺得念書一點兒也不難,而且感到很好玩兒。看看學堂裏大大小小的師兄們,都是一副極其認真的神情,或朗讀,或描仿。田明理印象最深的是鄰桌的田景大,抹得滿手滿嘴滿臉的黑墨渾然不覺,全神貫注地描著仿影。田明理望著忍不住要笑起來。回頭望望先生,先生端著一副威嚴的麵孔在書寫著什麼,與以前在外麵見到的和藹親切的印象簡直判若兩人。
然而,田明理的一次意外舉動卻一下子打破了學堂裏的這種嚴肅得近乎壓抑的氣氛,惹得哄堂大笑起來,連似乎隻會威嚴地緊繃著麵孔的賈先生也忍俊不禁地大笑著站起身來離開了顯示師道尊嚴的座椅彎下腰來。農村人都是穿著自家縫製的大襠褲,把寬大的褲腰免好後,再用一根褲腰帶束起來。在穿著單褲時,褲帶上麵的褲腰因為軟綿每每翻轉耷拉下來,村民們形象地譏諷為“褲腰打傘”,非常難看。田明理自小愛整潔,生怕“褲腰打傘”,在束褲腰帶時總是勒在褲腰的最上端,幹淨利索,從來不會“褲腰打傘”。這天田明理背對先生的方桌搖頭晃腦背書時,也許是肚子空了吧,褲腰竟不服褲帶的束縛,一下子滑脫下來,單薄的褲子一落到底,****著光溜溜的下身…。。一下子爆發了哄堂大笑。田明理一下子慌了神,赤紅著臉驚慌失措地忙著彎腰提褲子;賈先生也忍不住哈哈大笑,連忙離座彎下腰來幫明理提起褲子免好係上褲帶。
賈先生開設的課程隻有國文,除教授課文外,還有寫仿。對學生的考核是背誦課文、認生字和批閱大仿。學生把課文背誦出來,生字認識了,就教授下一課。先生考核很嚴格,背誦中遇到滯頓,隨手就是一巴掌;若仍然卡殼,就是擰耳朵;最嚴重的是用一把厚厚的戒板打手心。那把令學子們望而生畏的方正的厚厚的棕黃色的戒板正威嚴地放置在先生教桌的右側,先生拿起來非常順手。
過廳北門外是一個長方形的院落,左右是鄰家的房舍,北端一道土牆中間斷開留下一道進出通道——大門。院落中間一條筆直的甬道連接過廳和大門。甬道東側磊著一間可供一人蹲站的開門向東的土牆廁所;甬道西側稀疏地生長著一些樹木花草。學子們讀書讀累了,可以假借如廁在院落裏遊蕩遊蕩,換換空氣,舒展舒展筋骨。一天下午,田明理進了廁所。廁所裏麵的設置一如農家:相距兩腳寬並排搭著兩塊方石,如廁的人便踏在兩塊石頭上蹲下大便。由於多年使用,中間的便坑已經深深凹下,凹坑裏積存著滿坑的屎尿。田明理年小,尚不滿七歲,一不小心,一隻腳滑落便坑。拔出腳來,滿腳的黃屎,鞋子留在了坑裏。田明理赤著一隻屎腳,走到廁外,折了兩根樹枝回來,夾出糊滿了屎漿的鞋子,彎著腰一步步走出大門,上了大路,向東,向北,走到北汪邊沿,蹲在水邊,仔細地洗蕩著鞋子和髒腳。洗幹淨以後,穿上濕鞋,又回到學堂讀書。晚上回到家裏,母親一眼就發現了異常,心疼地連忙拿出幹鞋給換上。問知是怎麼回事後便告誡著:“那樣會受濕氣的!遇到這樣的事,要馬展回來換上幹的!”
賈先生緊繃著的威嚴麵孔像陰沉的天色,好像難得有雲開霧散陽光燦爛的時刻,隻有極少數的例外。賈先生也教學生唱歌,就是《我家有個胖娃娃》,好像鳳梧書院就這一首歌。田明理入學幾個月來唱的是這首歌,聽到的也隻是這首歌。每當唱歌的時候,賈先生也和同學一樣開心快樂喜笑顏開。賈先生十天半月也會給學生們講個故事笑話什麼的,講起來繪形繪色聲情並茂,隨著情節的發展也會跟學生們一起開懷大笑。有一個故田明理當時似懂非懂但印象非常清晰。說的是一個生員在家裏做文章,腦際冒出一句最適宜的先賢之言,一時卻記不起了,更不記得出自何經何典,急得抓耳撓腮,低著頭滿屋轉悠。妻子見狀問他:“您找什麼?”“一句話。”生員答道。“什麼?一句話?”妻子驚奇地問道,覺得丈夫這個書呆子呆得有點兒離譜了。接著問:“什麼話?”“什麼話?我知道還找嗎?”生員沒好氣地說。妻子見他如此,隻好由他,懶得管。過了一陣,妻子看見丈夫著急得可憐,不由得又問道:“一句什麼話?”生員回答“不記得了。”“誰的話?”“不記得。是書上的。”“什麼書?”“不記得。”妻子無計了,猛然想起村東頭兒的“二神仙”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更擅信口胡謅,無論什麼疑難雜事他都能給謅出來,便提醒了一句:“都說東頭兒二大爺‘二神仙’會謅,您去請他謅謅看?”生員聽到過“二神仙”神乎其神的傳言,總是嗤之以鼻,打心底從來看不起“二神仙”的騙人伎倆,但是今天事出無奈,就“死馬當做活馬醫”吧,於是提了一籃雞蛋來到東頭“二神仙”家。“二伯,侄兒請您幫忙給謅出一句話!”生員恭恭敬敬地求教說。“什麼話?”“二神仙”從嘴裏抽出煙袋嘴兒問道,並示意生員坐。“一句話。”生員在“二神仙”對麵坐下,恭敬地回答。“二神仙”接著問了“誰的話”“哪兒的話”等,都一概不得要領,撲捉不到絲毫線索,隻好誤打誤撞地信口胡謅起來——“門後一杆槍,通天徹地長。搗爛閻王殿,嚇煞張玉皇……”接著天文地理、士農工商、神仙鬼怪、俚語村言等海闊天空漫無邊際地胡謅亂扯起來,一麵胡謅一麵觀察著生員的反應。誰知謅了半個時辰,謅得口幹舌燥,生員卻聽得昏昏欲睡,毫無反應。“二神仙”邊謅邊思忖著:今兒個栽了,隻有承認失敗繳械投降的分了,於是唱出了:“枯腸搜索盡,二伯才思竭。南村趙舉人,也許知道也!”把生員推給南莊的舉人老爺去了。孰料昏昏欲睡的生員聽到最後一句,精神一振,雙目放光,大喊一聲:“找到了!”站起身來朝著“二神仙”深深一躬,連聲道謝:“多謝二伯!多謝二伯!”轉身出門,一路喊著:“找到了!找到了!”原來生員要找的是《大學》裏的一句話:“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二神仙”說的“也許知道也”,在生員聽來竟成了“絜矩之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