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田百懷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折騰著,被無盡的怨憤撕扯著,漸漸地感到心力交瘁,胸口隱隱作痛起來,不由地把手探進胸口,不慎又觸碰到傷愈了的肋骨,觸起了陳舊的傷痛……田百懷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不禁悲從中來,雙目潸然淚下,哀歎道:“‘人過三十萬事休’,沒想到我田百懷年屆三旬竟然落到這步田地……”哀歎著哀歎著竟放起悲聲來。哭了一陣,胸悶似乎好了些,抹了把眼淚坐了起來。思謀了一陣,自己罵自己道:“一個大老爺們兒像個娘們兒似的,太沒出息了——恨這恨那的,倒像是唱《女起解》呢!——事不宜遲,跟孫治業算賬要緊!”說完,騰地站起來朝房門走去。
迎麵看到掛在門後的一個小方鏡,便伸手拿下來——鏡麵上蒙著一層灰塵,他一麵用大衣袖子拂拭,一邊罵了一句:“懶婆娘,怕一年多沒擦了!”擦完,舉到麵前一照,三道已經變黑的血抓痕觸目地斜嵌在左臉上。田百懷蹙著眉頭照看著,嘴裏喃喃著:“這怎麼好見人啊?!”默默觀看了一陣後,狠了狠心對自己說道:“我這點抓痕算什麼呀!古來成就大事業的人,每每連臉都不要呢!他們有哪個不是把‘臉厚心黑’奉作自家祖傳秘籍和人生寶典的呢!人家大人物尚且如此,我這個草民百姓還顧什麼顏麵呢?”想到這裏田百懷解除了羞於見人的心理障礙,一下子變得輕鬆了,從鏡麵裏也看到自己原本緊蹙著的眉心此刻也舒展開來了。
正要掛回鏡子,猛然想到:他們背地裏都罵我是‘獐頭鼠目’‘尖嘴猴腮’,我今兒個就好好端詳端詳,好好給自己相個麵。接著又引鏡自照,邊照邊評論著:“哼!這顆腦袋哪點兒像獐子的?獐子的腦袋又小又尖,如果長成我的腦袋模樣,那豈不成了獐子精了!——嗯,眼睛嗎,是有點兒小,可也不像老鼠的。遠比老鼠的要大,也不是圓圓的,而是細條形的。嘴,是有點兒尖,尖,所以說話才利索才鋒利,才不笨嘴拙舌嘛!不然,說話像斜對門兒驢繩兒那樣結結巴巴的還不急死人!這腮幫子,是沒有肉,顯得不厚道。厚道又有什麼用?就我這個樣子才精明強幹才幹脆利落!”照完了,掛上鏡子,自言自語道:“哼,‘人不可貌相’,這些俗人不識寶!”說完,出了房門,朝著堂屋有意放柔聲音喊道:“鐲兒娘——”沒有應聲。見堂屋門關著,便走過去一看:門鐐子搭上了門扣兒,門扣兒上掛著一把帶著鑰匙的大鐵鎖,遂失望地罵了一句,“臭婆娘又跑回娘家去了!”田百懷在院子裏來回踱起步來。大門關著,隔斷了和外麵世界的聯係,院子裏空蕩而靜寂,隻有田百懷孤獨地徘徊著,一個不長的陰影或前或後地一直伴隨在他身子的北邊,不離不棄。
天已近午,田百懷的肚子叫了起來。他還是頭天黑來吃的飯,經過夜裏吵鬧打罵的折騰,應該是早已空空如也了。清早飯自然沒有,也許是因為滿肚子的氣脹,沒有饑餓的感覺。此刻,行動章程已定,又經過來回踱步,早已心平氣和了,而且時近晌午,所以肚子告起急來。妻子不在,隻有自己動手了。於是,推開西屋的門,還好,“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隻缺最後一件,前六件都是現成兒的,當然沒有米隻有麵。於是就摻水、燒鍋、拌麵,煮了一碗麵疙瘩充填了肚腹。又回到東屋,對著鏡子整了整衣冠,關好各屋房門,拉開大門。還好,門外沒人,便回身拉上大門,上了鎖。然後轉身向西,裝作一副悠閑的樣子,經過孫治業家緊閉著的大門門口兒,向西出了村子,折北,往大孫家莊走去。
要誣陷孫治業是強奸,對鐲兒娘田劉氏來說是要經受感情和良心的雙重煉獄般的煎熬的!
劉氏十年前十八歲自大孫家莊嫁到蘆荻村田百懷家。當時孫治業還不滿十歲,母親已經亡故,撇下孫治業和弟弟孫群。因為家境貧寒,孫百順無力續弦,便父子三個相依度日。一家老幼三條光棍兒,本自窮困,再加上沒個女人,日子的艱難可想而知。劉氏心地善良,再加上是鄰居,所以每每周濟他家。孫家每有縫補等活計也多請劉氏幫忙。孫治業生得眉清目秀,聰明伶俐,更兼著那一身天生的白淨細嫩的皮膚,十分討劉氏喜愛,有事沒事兒都喜歡叫孫治業來家裏玩兒。孫家有事兒孫百順也愛讓治業過田家請劉氏幫忙。孫治業嘴巴也甜,在劉氏麵前嬸子長嬸子短的喊得劉氏心裏癢癢的。就這樣劉氏和孫治業感情也越來越深,簡直就是貌若姐弟情同母子,常常可以看見劉氏把治業攬在懷裏、抱在腿上。後來,孫治業年齡漸大,漸曉人事,也漸漸疏遠了劉氏。劉氏眼見自己這個似弟若子的小男孩兒一天天長大,漸漸出落成玉樹臨風般的翩翩少年,更是憐愛有加,一天不見似乎就有著一種莫明的失落感,有事沒事總喜歡找事情喊他過來幫忙。後來見他有意回避,更不心甘。一天,趁田百懷趕集之機,喊孫治業來幫她劈柴。孫治業一身力氣,兩截兒柳樹頭很快都劈開了花,成了一地的劈柴。劉氏一麵搭手配合孫治業碼劈柴,一邊問他為什麼不常來了。孫治業支吾著說:“嬸子,沒事嘛!”劉氏笑著說道:“都恁大的男子漢了,還喊俺嬸子,俺都不好意思答應了。俺比您也大不了幾歲,往後就喊俺姐可中?俺小名叫杏兒,您就喊俺杏兒姐,好嗎?”“那咋行!那不錯了輩分了嗎?”孫治業羞得滿臉通紅,分辯道。“嘻!您姓您的孫,他姓他的田,俺姓俺的劉,哪裏扯得來什麼輩分!俺不喜歡聽您喊嬸子,聽了就覺得不親!”劉氏嗤笑道。孫治業仍舊為難道:“那也不中——俺大聽見非毀了俺不可!”“哈哈哈哈……”劉氏聽了朗聲大笑起來,接著輕聲說道,“誰讓您到處喊來?——就咱倆的時候才這麼喊。來,喊一聲!”孫治業急得渾身燥熱,臉頰緋紅,已經碼好了劈柴,便站起來說:“嬸子,俺走了!”劉氏也跟著站起來攔著說道:“甭慌,來洗洗手!”說著端來半盆水,和孫治業一塊兒蹲下來洗手。接著劉氏把孫治業引進鍋屋,案板上早已端放著的一盤兒韭菜炒雞蛋正散放出撲鼻的香味。“吃點兒墊墊!累著了,大兄弟。”劉氏說著,拉過一張小板凳,讓孫治業坐下,並把筷子塞到他手上。又從高板兒上拿來酒瓶酒杯,倒了一杯,連同酒瓶一起放到孫治業麵前。孫治業握著筷子抬眼問道:“嬸子,大鐲呢,喊她來吃點兒?”“她跟她毛課兒哥到東湖玩兒去了。您快吃吧!”劉氏說完,就坐在對麵的一張小板凳上手托香腮盯著孫治業:日子真快呢,眼看著這治業真長大了呢!看他那寬大厚實的胸脯,該有多大的力氣呀!看他那眉兒眼兒多迷人呀!那嘴唇兒一張一翕的多誘人呀!那清秀白嫩的臉蛋兒透著紅潤更使自己恨不得去咬上一口……劉氏眼前不由地又浮現出田百懷——自己的男人的猥瑣形象:那一副獐頭鼠目、凸顴凹腮、鼻子不像鼻子眼不像眼的樣子,簡直就是個小癟三!怎麼門連門的兩個男人長相差別就恁大呢?簡直就一個韓湘子,一個陰雞子!自己的命怎麼就恁苦,攤上那麼個男人呢!劉氏隻顧望著孫治業胡思亂想著。孫治業偶一抬眼觸到她那癡迷般的熱辣辣的目光,感到背有芒刺一般,隻顧低頭吃菜、喝酒,一會兒就風卷殘雲了。孫治業抬手抹著嘴站起來,劉氏也跟著站了起來。孫治業赧顏地望著劉氏低聲說道:“謝謝嬸子,俺走了。”劉氏已經走到他麵前,裝作微嗔似地說道:“怎麼,又來了!再那樣喊俺可生氣了!”孫治業為難地囁嚅道:“俺走了!”劉氏趕忙攔在前麵,低聲說:“兄弟,小聲喊一聲!姐求您!”說著,兩眼熱辣辣的好像閃著火花。孫治業隻是低著頭,躲避著劉氏的灼人的目光。僵持了一會兒,孫治業畢竟擔心真的惹惱了劉氏,最後終於紅著臉蚊子嚶嚶般地喊了聲:“姐……”這蚊子嚶嚶般的聲音,在劉氏聽來卻似醉人的天籟之音,甜在心裏喜上眉梢,搶前一步,雙手抱住孫治業的腦袋,把嘴巴緊緊壓上那令她心旌搖蕩的動人的雙唇。孫治業一陣慌亂,慌忙掙脫,逃也似地跑出鍋屋跑出大門轉回自己家裏。孫治業躺在自家的床上,胸腔兀自狂跳不已,睜著雙眼回想著剛才的一幕。剛才那一刻把自己嚇壞了,似乎有一種恥辱感混合著犯罪感,更有著熱血奔湧的愉悅感……畢竟是自己懵懂中的第一次。自那以後,孫治業一直躲著劉氏,一直不再進她家的大門,偶爾有事,或劉氏喊他幫忙,他也推著弟弟孫群去應卯,孫群也長成半大小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