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說:“真是不懂事。老師去美國,要帶吃的,要帶穿的,要帶送人的,東西多得隻怕連箱子都裝不下,哪會再帶上你送的玩具?行李超重可是要罰很多錢的。”
金鈴當然不忍心讓老師受罰,改送了一張很漂亮的聖誕卡。其實那時候還是夏天。金鈴又把老師在美國的地址要了來,工工整整抄在一張紙上,央求媽媽替她收好。她說她要給老師寫信。
學期沒結束王老師就走了。
新老師姓邢,50來歲的年紀,瘦瘦小小的,總是穿一雙白色旅遊鞋,走起路來腳下生風,說話急速短促,一分鍾能吐幾百個字,訓起學生來一講就是一兩個小時,學生就有些怕她。
金鈴一開始不怕,因為她是個跟誰都能黏糊得起來的小姑娘。有一次金鈴到老師辦公室裏拿本子,趴在邢老師的辦公桌前,把一個紅繩拴住的小石頭雕像舉在邢老師麵前晃蕩晃蕩,笑嘻嘻地問:“老師你喜歡嗎?”邢老師眼皮一抬,莊重威嚴地說:“別跟老師嬉皮笑臉來這一套。”
金鈴隻覺得一瓢冷水潑在心裏似的,委屈得要哭了。
從此金鈴就對新老師有了抵觸情緒,處處覺得她不如舊老師好。人沒有舊老師長得漂亮,話沒有舊老師說得好聽,就連粉筆字也沒有舊老師寫得好看。她撇著嘴對媽媽說:“寫的什麼字呀,還沒有我們班的林誌和寫得好。”
金鈴媽媽心裏很擔憂,孩子進入六年級,正是小升初的要緊時刻,這時候換老師本來就不很妥當,哪裏受得了師生之間再有隔閡呢?她就到學校裏找人打聽,才知道這位邢老師教學經驗非常豐富,送走的畢業生一屆一屆不知有多少了。金鈴媽媽心裏這才踏實下來,以後就經常注意在女兒麵前誇讚老師:“哎呀呀,這篇課文老師能挖出這麼深的含義,真是了不得!”或者說:“這篇作文的評語寫得真好,媽媽是無論如何想不到的。”
金鈴不為所動,撲哧一笑:“你又不是老師,你當然想不到。”
金鈴媽媽吃一個悶子,心裏恨恨的,覺得女兒真是大了,有主見得令人怕。
王老師走了不到一個星期,金鈴就張羅著要給她寫信。媽媽說:“太急迫了吧?人家還不知道有沒有安下家來呢。”
金鈴問:“一封信寄到美國要幾天?”
媽媽說:“最少一個星期,最多10天。”
“那不就行了嗎?”金鈴說,“10天後老師還不該安好家嗎?”
金鈴就趴在桌上寫,先打草稿,再抄,寫作文從來都沒有這麼認真。媽媽借故走過去看,金鈴就機警地用胳膊擋住,瞪眼等媽媽離開。
媽媽心裏多少有點醋意,拖長聲音說:“我女兒長成大姑娘啦,有事都不肯對媽媽說啦。”
金鈴急得漲紅了臉:“私人信件,要允許保密!”
寫完信,金鈴又涎著臉皮蹭過來,求媽媽替她寫信封。她擔心自己寫錯了格式,王老師會收不到信。
隔了半個多月,回信還真的寄過來了,是寄到新華街小學傳達室的。傳達室爺爺當著好幾個同學的麵招呼金鈴拿信,金鈴興奮得滿臉通紅、雙眼發亮。她連蹦帶跳地回家,走在樓梯上就大聲喊:“媽媽,回信來啦!”她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連每一個標點符號都背出來了。然後她把信小心地放在枕頭下麵,夜夜枕著它睡覺。
金鈴又給王老師寫過一封信,卻再沒回音。她在班上跟同學說起這事,同學說:“好像王老師在美國搬過家了。”金鈴悵然若失,有好幾天都悶悶不樂。
金鈴的鋼筆字一向非常糟糕,寫得軟塌塌的沒有骨頭不說,還缺乏認真嚴肅的態度,不斷地出錯,不斷地塗修改液、貼改正紙,把本子弄得傷痕累累,活像剛從戰場上下來的渾身貼滿紗布的傷兵。邢老師常常撕了本子罰她重寫,有一回讓她整整寫了100遍。金鈴對邢老師真是既恨又怕,對立情緒越來越重。
一天半夜,金鈴媽媽被女兒的哭聲驚醒,披衣過去看她。黑暗中金鈴隻穿一件背心坐在床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媽媽抱著她的肩膀問她:“你怎麼啦?做噩夢了嗎?”金鈴哭出聲:“我想王老師了!”
金鈴媽媽心疼地把女兒摟在懷裏,心裏想:這孩子太重感情了。她又想,王老師也不應該,既然說好了跟孩子通信,搬家就該寄個新地址來。
金鈴跟新老師的關係僵了近兩個月。
期中考試前,邢老師把金鈴叫到辦公室談話,很嚴肅地講了很多道理,要求她端正學習態度,認真對待每一次作業,踏踏實實下苦功夫。金鈴絞著一雙手,故意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似聽非聽。
上課鈴響了,邢老師揮揮手,表示談話到此為止。金鈴如釋重負,拔腿就想開溜。走到辦公室門口,邢老師忽然在她身後說了一句:“其實你是個很聰明的孩子。”
金鈴一愣,遲遲疑疑轉過身問邢老師:“您是說誰呢?”
邢老師說:“當然說你。你資質很好,學習上的潛力很大,如果充分發揮出來,應該是班上最好的孩子。”
金鈴一動不動地站了半天。然後她眼睛有些紅。然後她就回教室了。
這天回家後,金鈴照例又跟媽媽絮絮叨叨說些學校裏的事。說著說著她忽然冒出一句:“知道嗎?其實我們邢老師笑起來挺好看的。”
媽媽問:“怎麼個好看法?”
金鈴說:“眼睛眯成一條縫,露出兩顆小虎牙,像個小姑娘似的。”
過了一會兒,她又歎息般地說:“我真的很喜歡看她笑哎。”
3.關於父母
關於父母,其實也沒有什麼太多的話好說。
跟世界上的大多數孩子一樣,金鈴也有一個爸爸、一個媽媽。
金鈴的爸爸姓金,名字叫金亦鳴,在本市最著名的一所大學裏教書,副教授已經當了5年,目前正在往教授這道門檻上跨越,因此挺忙,不怎麼管家裏的事。金鈴大多數的事情是跟媽媽說。
40歲的爸爸長得寬厚結實,如果不是臉上那副挺講究的眼鏡,看著就像足球運動員,不像學者。金鈴的體型就是從爸爸那兒遺傳來的。金鈴有時候從鏡子裏看著自己胖胖的樣子,忍不住埋怨媽媽:“你那時為什麼不找一個像‘佐羅’那樣漂亮的丈夫呢?”媽媽打趣說:“那不就沒有你了嗎?”金鈴的回答非常自信:“不,我會以另一種形象出現。”媽媽不敢再跟女兒說下去。她有時候覺得金鈴懂得的東西太多,思考的問題也太多,這也是導致金鈴學習不能專心的原因之一。
金鈴的媽媽姓趙,叫卉紫。不熟悉的人容易聽成“卉子”,覺得像日本名字。從前的王老師就問過金鈴:“你媽媽是不是有日本血統?”其實媽媽長得高高大大,半點也沒有日本女人的模樣。
趙卉紫在本市一家效益很不錯的以女性為主要讀者對象的雜誌社上班,負責編幾個文藝性的版麵。她從前的大學同學,如今有不少是作家、編劇、導演、記者之類的人物,因此她組稿並不困難,每月在家裏打幾個電話,收到稿件後編排一下,交給版麵編輯,基本上就沒事了。雜誌社實行的是彈性工作製,上班不上班沒有太大的關係,你說你今天外出組稿去了,誰能知道你真的外出了還是貓在家裏幹家務呢?
想當年,學生時代的趙卉紫也曾雄心勃勃的。班上的女生曾經討論過很長一段時間有關“底色”的問題:一個家庭中,隻能確保有一個幹事業的人,這樣的家庭才能穩固,所謂紅花還得綠葉扶。那麼妻子和丈夫誰當誰的底色呢?也就是說,誰退居家庭、操持家務、管理孩子,誰一門心思奔事業奔前途將來得諾貝爾獎、當部長總理?趙卉紫在同學麵前宣布:找一個甘當底色的丈夫!
結果她跟金亦鳴結了婚。十幾年的婚姻生活中她給金亦鳴當了底色。
趙卉紫並不抱怨,生活就是這樣,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你沒法預料到一二十年後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隻能一步步地走到哪兒算哪兒。
憑良心說,金亦鳴當爸爸也不是不努力,隻是他這個人幹什麼事情都太認真太投入,常常反過來把事情弄得一團糟。
舉例說吧。
金鈴小時候吃的是奶粉。有一次家裏奶粉用光了,趙卉紫脫不開身,讓金亦鳴上街去買。金亦鳴倒也樂於從命。可他一去去了3個鍾頭,金鈴在家裏餓得哇哇大哭,硬是不見金亦鳴的影子。原來他跑了十幾家商店,仔細地對比了幾十種中外奶粉包裝袋上列出的成分配方,覺得這個牌子有這個牌子的長處,那個牌子又有那個牌子的優點,權衡來權衡去,怎麼也決定不下來,最後還是決定向夫人彙報了再說。他兩手空空跑回家,氣得趙卉紫翻著白眼說不出一句話。
金鈴快1歲的時候,正是盛夏。一天中午,趙卉紫要去編輯部送稿件,責令金亦鳴帶孩子睡午覺。金亦鳴完成這個任務同樣一絲不苟。女兒睡熟了,他自己也摟著女兒睡熟了,直睡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知。趙卉紫送完稿件趕回家一看,差點兒笑得沒背過氣:金鈴一泡尿已經把父女倆的短褲浸泡得濕漉漉的,兩個人卻是頭挨頭呼嚕聲響成一片。
還有一次,是金鈴略大一些的時候,她吵著要去動物園看梅花鹿,當爸爸的自告奮勇帶她去了。那天天氣不太好,剛到動物園,天就開始刮大風。照理說,這樣的天氣,帶孩子看一看梅花鹿就應該趕緊回去,金亦鳴卻認為既然來了就該認真地把動物全部看完。結果一看就看了兩個小時,金鈴凍得小嘴發青,回家就發高燒,得了一次肺炎。
從此趙卉紫對金亦鳴的家務能力完全死心,再不指望他能幫忙撐起半邊天了。想做而能力不夠是一回事,有能力而不想做又是另一回事,二者之間有著本質的區別,所以趙卉紫對金亦鳴並無抱怨。
關於他們家的經濟收入,情況是這樣的:趙卉紫的雜誌社因為效益不錯,除了按月準時開工資外,或多或少還能發些獎金,逢年過節都有實物發放,算是過得去。金亦鳴的工資比趙卉紫略高,獎金和實物卻是基本沒有。從前金亦鳴讀研究生的時候,家裏的經濟情況一度非常緊張,近幾年金亦鳴反過來帶研究生,情況就大有好轉,因為他們研究的一些項目可以跟實際應用掛鉤,這樣老師就可以提成。雖然一筆錢提到係裏,要層層上繳,還要照顧到二線員工的方方麵麵,分到金亦鳴手裏的就沒有多少,但有總比沒有好。再就是金亦鳴時不時有論文發表。最早時發表科學論文要自己掏錢讚助,後來金亦鳴申請到了科研經費,發表論文的讚助費可以從科研經費中提取。金亦鳴常常能把一兩張綠色彙款單交到趙卉紫的手上,一家人皆大歡喜。
總的說來,這一家的經濟情況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跟金鈴在學校的學習情況相仿。
4.好學校,壞學校
對於夫妻倆唯一的孩子,金亦鳴主張任其自然發展,不必逼人太甚。他堅信他們的女兒將來不至於比別人差到哪兒去。
做母親的趙卉紫就不太一樣了。因為女人們總有些心高氣盛,又因為這麼多年她始終當著家庭的底色,心底裏還潛藏著不服輸的意味,總希望女兒能夠出類拔萃,所以對於女兒目前的狀況實際上是深感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