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搖是一隻小鴨子的名字。初春的一個星期天,出生才三天的搖搖頭上頂著墨水染出來的小紅帽,翅膀上披著兩片綠袖罩,像個小怪物似的,跟它眾多的兄弟姐妹們瑟縮在一隻籮筐裏,展覽在居民小區的陽光下,等待出售。
搖搖長得不怎麼好看:脖子太長,腳掌又有點過大,兩條細骨伶仃的腿,沒有別的小鴨子們那麼圓潤可愛。所以,天已經傍黑了,搖搖成了籮筐裏賣剩下來的最後一隻小可憐兒。它孤孤單單、又驚又怕,在籮筐裏趔趔趄趄地蹣跚著,嘴巴裏發出嘰嘰的叫聲。
小姑娘青青牽著媽媽的手走過來。青青下午在少年宮裏上了兩堂外語課,又上了兩堂芭蕾課,疲倦得走路都像是踩著白雲。這時候她看到了籮筐裏有一隻穿著紅紅綠綠衣服的小鴨子,眼睛一亮,掙開媽媽的手奔上前,趴在籮筐邊上看。
“多麼難看的小鴨子啊!”她抬頭問炕房主人,“幹嗎要給它戴上紅帽子和綠袖套呢?它的黃絨衣不好看嗎?”
炕房主人賣了一天小鴨子,賺夠了錢,急著回家喝啤酒看電視,就大方地揮了揮手:“小姑娘,你要是想要,這隻鴨子就送你了。”
青青回頭問媽媽:“我能嗎?”
媽媽皺起眉頭,拖長了聲音:“我們家有條件養動物嗎?大人每天要上班,你呢,平常上學校,雙休日要學鋼琴、學美術、學外語、學芭蕾,誰也不會有空閑照顧一隻小鴨子。”
炕房主人一心想著趕快把搖搖送出手,就幫青青說好話:“鴨子好養啊!一點點爛菜葉、剩飯粥,就夠它吃的了。又不像養條狗,還要洗澡、美容、打針、配營養,那才叫煩人呢。”
青青眼巴巴地看著媽媽。
媽媽心一軟,歎口氣:“好吧好吧,你把它帶回家吧。隻是有一條:不準玩物喪誌。”
青青問:“什麼叫玩物喪誌?”
媽媽也說不好,含含糊糊應付她:“就是養鴨子耽誤了學習唄。”
青青賭咒發誓:“我肯定不會的。”
搖搖就這麼被青青寶貝一樣地捧在手心裏,小心翼翼捧回了家。青青覺得每個人都有一個名字,小鴨子也應該有一個。青青看著小鴨子在地板上搖搖擺擺地走來走去,開心得咯咯笑,說:“你走路的樣子真好玩啊,搖來搖去像個不倒翁,就叫你搖搖吧。”
搖搖喜歡這個名字,走過去用扁嘴巴輕啄青青的手指頭,表示它的認可和快樂。青青嬉笑著跳起來,把手縮到背後,大聲告訴媽媽說:“搖搖在撓我的癢癢!好癢啊!”
青青不喜歡搖搖腦袋上翅膀上很俗氣的紅和綠,決定要給它完全徹底地洗一個澡。她找出一隻小塑料盆,倒了半盆水,把搖搖放進去。搖搖拚命地叫,想要告訴青青說:“我還太小呢,羽毛還沒有長出來,不能夠下水遊泳的!”
但是青青聽不懂搖搖的話。搖搖不願意讓青青太掃興,隻好勉為其難地在水麵上漂浮和掙紮。
青青在搖搖的絨毛上打了香皂,慢慢地搓,搓下來半盆紅紅綠綠的水。搖搖的絨毛都濕淋淋地粘在了身上,在青青手中瑟瑟地抖,一個勁兒地要張嘴打噴嚏,脖子一伸一伸,活像喘不過氣來的樣子。
青青嚇得直叫媽媽:“媽媽,媽媽,快來看啊!搖搖這是怎麼啦?”
媽媽衝過來,拿一塊手帕擦幹搖搖的身體,又摘下衛生間裏的電吹風,呼呼地吹鬆了搖搖的絨毛。搖搖渾身上下暖洋洋、熱烘烘的,扁嘴巴黃黃的、毛色淡淡的,眼睛亮亮的。青青把搖搖貼在臉頰上說:“你真是個漂亮的小家夥啊!”
青青把自己裝芭蕾舞鞋的盒子騰出來,鋪上塑料布,鋪上衛生紙,還鋪了自己的一條舊圍巾,給搖搖做睡覺的窩。
夜晚來臨時,青青媽嫌搖搖髒,有氣味,就把鞋盒送到了陽台上。
青青睡到半夜裏,夢到搖搖被一條大蛇纏住了,那蛇張大了嘴,搖搖的一半身體已經被它裹進了腮幫子,隻剩一雙小腿在外麵亂蹬。青青啊的一聲醒過來,赤著腳丫往陽台上奔,看見搖搖在鞋盒子裏睡得憨憨的,才放了心。
第二天晚上,青青無論如何也不讓媽媽把搖搖送走了,她眼淚汪汪地對媽媽說,如果搖搖必須睡陽台,那她也陪著搖搖睡陽台。媽媽拗不過女兒,隻好同意讓搖搖睡在青青的床下麵。
這樣,搖搖夜裏總是聽到青青呼吸的聲音、說夢話的聲音、翻身和磨牙的聲音。搖搖也跟著翻身、做夢、磨牙。哦,搖搖沒有牙齒,它磨不了牙,隻好輕輕地咂嘴巴。
搖搖跟著青青享受一樣的夥食待遇:從早晨起床吃早餐開始,青青一定忘不了把她的食物分給搖搖一份:一小碟牛奶啦,半個煮雞蛋啦,麵包或者蛋糕屑啦。晚餐的時候,搖搖甚至還能夠吃到豬肉、魚和鮮美的海產品。
有一次,搖搖被一根長長的肉絲卡住喉嚨,噎得差點兒翻白眼,是青青爸爸掰開它的嘴,把那根肉絲從它的喉嚨裏拽出來,才救了它一命。
還有一次,搖搖吃多了油膩的東西,肚子壞了,拉出來的屎都是綠色的,青青媽媽喂了它一點點黃連素,又救了它一命。
類似的事情還有很多,搖搖在青青過分的寵愛和任性的喂養下,一次又一次大難不死,簡直就是一個奇跡。
除了孤獨和寂寞,搖搖覺得自己的生活沒有一點可抱怨之處。但是孤獨和寂寞的確是一件非常惱人的事。比如說,整個白天的漫長時間裏,搖搖隻被允許呆在房間北邊兩個平方米的封閉陽台上。它看不到電視,看不到青青房間裏那些好玩的東西:什麼圖畫書啊、洋娃娃啊、台燈啊、鬧鍾啊等等,也聽不到一點點說話聲、流水聲、風聲和雨聲。它搖搖晃晃邁著八字步,從東走到西,又從西走到東,來回都是一百步,不多也不少。走得累了,搖搖就跳進鞋盒裏,把腦袋藏進翅膀下,睡個昏天黑地。
有一次,搖搖看見陽台上不知道從哪兒鑽出來的一隻黑蟑螂,亮光光的腦袋,油油的翅膀,兩顆小眼珠骨碌骨碌轉得很神氣。搖搖高興壞了,一邊撲扇著翅膀衝過去,一邊嘰嘰地跟那家夥打招呼,想跟它交朋友。怎料到黑蟑螂一點都不領情,不等搖搖奔過來,便嗖地一下掉了頭,鑽進陽台的一條細縫裏,隻留下一股難聞的氣味。搖搖怔怔地站住了,沮喪地想:難道我就這麼討人厭嗎?連蟑螂都不肯跟我玩一玩,說說話?
還有一次,搖搖發現了從陽台上方垂下來的一隻小蜘蛛,它把自己的身體吊在一根白亮白亮的細線上,悠悠蕩蕩像打秋千。搖搖仰著頭呆呆地看了半天,心裏想:打秋千一定很好玩,去跟小蜘蛛商量商量,求它讓我也玩一次吧。搖搖就擺出一副笑模樣,輕手輕腳地往蜘蛛身邊走。想不到蜘蛛跟黑蟑螂一樣不肯答理人,它看見搖搖的影子移過來,刹那間順著那根白絲倒行而上,眨眼工夫就回到了陽台頂上,一副怒氣衝衝的模樣。
搖搖歎口氣,不明白天底下的物種和生命為什麼要彼此警惕、彼此仇恨。大家一起玩耍、一起長大,不是更好嗎?
搖搖多麼喜歡青青放學回家到上床睡覺之前的這一段時光啊。每到下午四五點鍾,搖搖就屏息靜氣地站在陽台上,側耳傾聽外麵的聲音。青青上樓的腳步聲總是“嗒嗒嗒嗒”快得驚人,搖搖猜,青青不是一級一級走上來,而是跳芭蕾一樣地踮著腳尖奔上來的。離家門還有十級台階的時候,搖搖聽到青青的喊聲了。青青喊的不是媽媽,是搖搖:“搖搖!搖搖!我回來啦!”
就這麼一聲,搖搖激動得眼淚都要掉下來。它伸長脖子尖聲尖氣地回應著青青,用扁嘴巴去啄陽台的門,啄不開,又退回去,小小的禿翅膀張開著,原地轉圈兒,歪歪倒倒,趔趔趄趄,像一個還沒有學會走穩路卻不小心喝醉了酒的嬰兒。
房門開了,後陽台的門也開了,青青帶著一身陽光、樹木和青草的氣息奔過來,雙手從地上抄起搖搖,讓它站在自己的掌心裏。她問它:“想我了嗎?嗯?想我沒有?說話呀!”
搖搖閉上眼睛,趴下,伸長了脖子,把黃黃的扁嘴巴擱在青青的手腕上,嘰嘰咕咕、呢呢喃喃,做夢一樣的幸福。
可是青青的媽媽不允許青青跟搖搖親熱太久,她在廚房裏篤篤地敲著菜板,催促青青:“好了好了,見過麵就可以了,趕快去做作業!練琴!練芭蕾!”
青青站起來,把搖搖藏在衣服下麵,帶進自己的房間。青青的媽媽其實看見了,但是她裝做沒看見。因為青青要是不帶搖搖走,就會每隔幾分鍾找個借口到後陽台去看它,反而分了心,耽誤了時間。讓青青帶上搖搖,青青會覺得自己做了一件不該做的事,對不起媽媽,寫作業的時候會老實許多。
搖搖是一隻懂事的小鴨子、乖巧的小鴨子,它知道怎麼做才是對青青好。它趴在青青給它備好的一張報紙上,眼皮低垂著,一動不動、一聲不響,好像對青青頻頻投過去的目光沒有反應,無動於衷。實際上,它知道青青對作業的煩惱,看得見青青遇到難題時嘴唇咬起來的樣子,還聽得見青青坐久之後直起腰來不由自主地歎息一聲。它心疼青青,盼著青青快一點做完作業,沒有負擔地跟它嬉鬧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