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我的父親:他這一生一直在努力,因逃避痛苦而痛苦,因順應屈辱而屈辱……他不僅讓我們害怕,還總是讓我們懷念。
優秀的作家並不會對生活下各種結論,他發現的是生活的質量。
——R·M·亞當斯
我要在曆史和心靈之間進行一次艱難的旅行,因此,對於我寫下的這些文字,很難說清楚它是一段經曆,還是一個故事。其實對於我之外的任何一個人來說,這種區別並沒有太大意義——實際上,我們已經進入這樣一個時代,所有事情的意義正在被無情地解構。畢竟這既不是一個好時代,也不是一個壞時代。不好不壞也許並不意味著什麼,但當它突然捕獲一個人並將之納入自己的邏輯和秩序的時候,則一定要意味著什麼——好,或者壞。
某一天,周圍的一切依然如故,所有的人都在按照自己固有的方式生活,隻有你從生活的鏈條上突然滑落了,墜入一個你認為永遠不會落入的境地。你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你在想,那些看起來並不那麼重要的事情,就像一副牌,你漫不經心地出錯了一張,結果,後來的一切都不一樣了——所謂命運,無非是這樣一種東西:除了死亡的結果是你預知的,其他的一切,在沒有發生之前,你都無法知曉,甚至一點先兆和口信都沒有,但又必須硬著頭皮去經曆它。
說實話,在沒有經曆過足夠的挫折和疼痛之前,我這人遠遠不夠通透,尤其是在家庭生活方麵,常常敏感地在一些事情上糾結——當我的生活被刀鋒般的嚴峻撕扯得七零八落之後,我想,所謂的幸福,就是這種能夠細致地與自己的親人斤斤計較的能力和資格啊——這總會把先生弄得很惱火。一旦他憤怒起來,我又趕著求他原諒,反而讓自己很沒麵子。好在親人之間的尊嚴不那麼具有剛性,鬧了又好了,在好好鬧鬧之間,日子倏忽之間就過去了。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白癡》裏,伊波利特對公爵說:“寧肯不幸而心中有數,也比幸福而被蒙在鼓裏強。”其實這話看怎麼理解,說真的,我可真不想像陳琳那樣,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鬧得滿城風雨哀鴻遍野。陳琳和老公周健的婚姻曾經是我們這個城市模範婚姻的一個標誌。不過,今非昔比,怎麼說呢,也許可以用這樣一句話來總結:過去他們有多少愛,現在他們就有多少恨。其實,何必呢?就婚姻的本質而言,它無非就是為人生這個孤獨之旅找個伴兒,是用一個孤獨解脫另一個孤獨。當然,既然是個伴兒,就難免磕磕碰碰丁零當啷,它比世俗更世俗。如果你執意把它弄成一個蜜糖罐兒,早晚有一天它會招來螞蟻,而千裏之堤毀於蟻穴。實際上,現在他們的婚姻就像一根被白蟻蛀透的柱子,隻需要一點點外力,就會讓它轟然倒塌。
是的,相信會有那麼大的動靜。
有時候,當我一個人獨處,把電腦打開,麵對著我和她們的故事,我總在想,婚姻之所以出現問題,就在於我們太在乎對方。開始我們尋找對方,總是覺得他是那麼獨特,他不像我們(也不是完全不一樣,有那麼一點一樣,也有那麼一點不一樣),也不像別人,就像他自己。我們為了他是他自己而傾心於他,我們把這稱為愛。然後我們要求他一直保持這個模樣,不要有任何變化,如果有變化,也要變得是我們稱心如意的樣子,而不能像“其他人”。其實,這難道不是以愛的名義進行的一場綁架和囚禁嗎?我們是讓對方屬於我們還是不屬於我們呢?如果一定要屬於我們,成為我們的一部分,那他還是伴兒嗎?如果根本就還是他自己,也就是說,你還是你,他還是他,怎麼證明你確實待在真正的愛情裏?
一個女人的故事,最好的開始就是她真正成為女人的那一刻——她被另一個生命所充滿,這個生命讓她完成作為女人最偉大的使命。
我懷上女兒幺幺那一年剛過二十三歲,相當年輕,精力充沛,野心勃勃。畢竟,那時候結婚的主要任務就是生子,這並不是一個勾當,而是一樁使命,是人這種動物咬合得最緊密的一個生命鏈條。是的,如果婚姻是原因,那麼生孩子肯定得是結果。僅僅是二十出頭的年紀啊!嚴格地說,生活才剛剛開始。生活剛開始就塞給你一個孩子,現在的年輕人覺得不可思議。可我們那時候,沒有比這更正當更有意義的事情了。不過,那時的我還不知道生一個孩子是要好好愛他(她),仿佛是要給自己製造一件玩具,好奇大於一切。我們先是猜測男孩還是女孩。先生左右搖擺,一會兒說男孩好,一會兒說女孩好,弄得我很為難了一陣子,好像他想要什麼我都有能力給安排似的。
我母親那時候還是一個在任的商業局長,她從來不信迷信,也不算命,但對生男生女卻有著自己宿命的看法。她說在生孩子這個問題上,習慣是隔輩傳。她的媽媽,也就是我的姥姥,頭兩個孩子都是女孩。她自個兒頭生的兩個孩子是男孩,而我和她們一樣是長女,按規律推,我頭生一定是個女孩。為了說服我,她還用另一個習俗來固定這一個習俗,“你看你懷孕之後變好看了(好像我過去很醜似的),閨女在肚子裏打扮娘,皮膚有紅似白的,懷的一定是個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