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1 / 2)

每當敘述父母故事的時候,我會常常陷入漫無頭緒的回憶裏。那回憶雖然是為父母而起,但是過程中卻往往沒有他們。他們是主角,但更像是背景,模糊的,懵懵懂懂的,若有若無的,或者說是可有可無的。他們的身影被那個時代衝洗和稀釋得日漸稀薄,然而又非常沉重。他們雖然生活在曆史裏,但是真正的曆史往往與他們擦肩而過。他們沒有自己獨立的生活,每隔一個月,最多是一個季度,他們就要把自己的生活、工作和思想向組織上彙報一次。除了日常生活,其實連婚姻都不是他們自己的。如果用“革命”這個充滿暴力意味的詞把父母拉扯在一起,顯然是簡單和粗暴的。但事情的確如此,是因為革命,他們才走到了一起。那個時候父親像鄰村的那些年輕人一樣,被一本泛黃的書本鼓動,中斷了學業,逃出家庭的羈絆,“終於找到了組織”。他在昏黃的油燈下經過短暫地培訓和宣誓,就開始一知半解地理解並執行革命任務。其實他還不知道,他已經渺茫地走進職業革命者的曆史裏,政治的追光燈對他的映照越來越清晰了。他警惕而機械地走在城市和鄉村之間,口幹舌燥地向木訥的人群宣講著政治聖經,幫助惶恐不安的他們打開大戶人家的糧倉,並把從他們過去東家手上搶來的糧食和土地送給他們,告訴他們,這就是“解放”,讓他們從物質的意義上來理解革命。結局可想而知。革命成功了,父親也成功了。

我想,不管打著什麼樣的旗號,瓜分別人財產的“革命”,即使現在再來一次,也仍然有很多人一呼百應揭竿而起。

父親認識母親的時候,她才剛剛走出校門。母親那時除了年輕和美麗,還有單純,還有一個幾代赤貧的家庭背景。對於革命事業來說,這些條件都是必須的。後來,陰差陽錯,不過主要還是對紅色事業的追隨,讓她站在了父親身後。她像個列兵那樣,隻要一站在那裏,就有了一種職業的忠誠,年輕的身影單薄而堅定。神聖的光芒穿透她純潔的心靈,讓她有了持久的震顫。

對政治過度的敏感,是那個時期革命者的普遍症候,類似於低燒和觸電的感覺。其實,這樣的感覺燃燒了幾十年,一直到我們六○後這一代才算逐漸式微。我記得我和先生春節期間關在屋子裏看《激情燃燒的歲月》,他熱淚盈眶,我也是。那部片子播完,我們用完了好幾盒紙巾。女兒說,你們真矯情,這什麼破玩意兒讓你們激動成這樣!是啊,那個“火紅的年代”,他們這一代人怎麼能懂得呢?

那時候,雖然父母都正值談情說愛的年齡,但幾乎沒人關注這個問題,好像革命者都沒有青春期。他們投身革命就是樂於做一塊磚頭,一顆螺絲釘。個人感情被擱置起來,那些偶然發生的青春騷動對自身的影響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或者被作為低級趣味被排除掉。在許多個深夜裏,他們躺在床上,憤憤地詛咒自己那不爭氣的身體,那是他們真誠的懺悔。那時正處在破壞和建設的初期,百廢待興,幾乎每天都有大事發生。愛情作為奢侈品從大眾的生活裏被流放了,生活因此而單純起來——或許是更加複雜。

那時候,如果政治表現是他們的顯影劑,那麼婚姻就是他們一生的定型劑。一旦沉入到裏麵,自己幾十年的生活就會被反複複製。父母結婚之後,雖然他們仍然都沉浸在工作中,但生活更加白熱化了。日子單調而充滿激情,一個又一個孩子的到來,使他們艱難地在革命者和為人父母的雙重角色之間泅渡。苦難的日子在他們身後次第展開,一次又一次的政治運動衝刷著他們脆弱的神經,讓他們在風浪裏顛簸。父親是一個有資格的、也非常有名的“老運動員”(“運動”這個中國特色的政治詞彙,在我父親身上,有時是名詞,有時是動詞,有時是形容詞。是名詞的時候父親運動別人,動詞的時候是他被運動,形容詞的時候是說他運動的深度和資曆)。我的母親更苦,她往往在父親受傷以後,再受一次傷。但是,他們的手在堅守和抗爭裏緊緊牽了起來,革命讓他倆成親,革命又讓他倆成為親人。我相信,在某一時刻,他們的感情超越了革命,(原諒我沒有使用“愛情”這個詞,即使現在跟他們提起這個詞,他們也會非常茫然,他們根本不知道,他們曾經有過“愛情”。)母親更加堅定地站在父親的身後,有時候是站在他的前麵——既作為他的同誌,也作為他的妻子。

是的,他們首先成為同誌,然後成為夫妻,後來才成為夥伴。對於今後幾十年相濡以沫的日子而言,這是至關重要的考驗。一個革命者,如果不是被自己打敗,總是會認為真理在握,因而更具有生活的韌性。父母就是這樣的人,他們從來沒抱怨過什麼,也沒企求過什麼,他們認為生活本來就是這個樣子。他們無法理解上層忽左忽右的政治風向,更無法理解鄰居忽冷忽熱的政治臉色。一切都是在革命的名義下進行的,因而,他們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合理的。這種難得的糊塗,讓他們活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