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次見到陳琳,是在敬川出事之後,那是在首都機場的行李區。她帶著孩子,還有另外兩個幫忙的人。她老公周健現在正紅火,剛剛接任縣委書記,中央電視台還專門采訪了他,他就當地的發展他侃侃而談。現在她對幫忙的人呼來喝去,正是合著電視的這個節拍。我們已經好幾年沒見了,連電話也沒打過。
自從敬川調離到另外一個地方工作,我們兩家就很少聯係了。她後來的生活怎麼樣,雖然聽到有人隻言片語地說他們夫妻兩個“差不多了”,但究竟怎麼“差不多”,則很難拚接到一起,說實話我也不願意拚接。到了我這個年齡,已經越來越看透了生活的虛假和無聊,雖然不得不深入其中並裝出陶醉的樣子,但我已經有很多時候可以脫身走開了——我覺得我常常被拽出時間之外,並被封存在某個情景當中。我離現實越來越遠。而她,我相信會往現實裏越陷越深。
我之所以反複講述陳琳,是因為我太知道她了。她對老公的那種感情(我差點又說成愛情),充滿了有條件的真誠,強製的奉獻,和莫可名狀的懷疑,這使她的生活既疲倦又熱烈,以及,很大的偶然性。其實,我已經深深地體驗過,越是站在陽光之下,身後的陰影越大。有時候,一個人的生活條件越優裕,選擇的餘地越多,她的幸福就越恍惚,痛苦也就越細膩。
我們匆匆忙忙說了幾句話,她就把我丟在那裏,急急忙忙地走開了,像逃一樣。即使她在和我說話的時候,估計也完全是另外一種心境和語境了。當時我覺得好像忘記了自己所該使用的語言,不,是語氣。我和她,隻是拚命地說,像詞語接龍比賽,不能停下來。她和我一樣,也害怕我們之間的語言空隙,我們擔心那個空隙總是會被尷尬所填滿。如果我們不用相互之間的話語把它封住,好像尷尬會自己跑出來,拽住我們的衣角,把我們打敗。我找不到我們之間合適的距離了,估計她也是。我們所說的無非是一些樣板問題,現在怎麼樣,誰誰還好吧之類。她害怕我提到敬川,其實我也怕她提到,那是我們之間一道新鮮的血淋淋的傷口。
我寧願相信,她老公周健和敬川的那些事情,她不知道。我也不願意因為落到這步田地而去恨她,那樣太廉價,也太無聊。
人是這樣一種動物,該忘記的東西能忘記,該記住的東西能記住,或者是相反。可是,在順境的時候,誰會想到這些問題呢?那時候好像自己非常了不起,覺得一切盡在把握之中——對一件事情的解決能力,我們常常稱之為把握,其實人最難把握的是自己。我一直覺得對陳琳的一切都很有把握,現在我覺得最沒把握的就是她了。
我現在才明白,我對陳琳的了解,一半靠認識,一半靠的是想象。
我也明白她在敷衍我。敬川出事之後,他們兩口子已經遠遠地躲開了。實際上那一段時間,我們比不認識還不認識。真的不認識了。也許開始就沒認識。那種被出賣的感覺使我想起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天我和夥伴們約好晚上一起到操場後麵捉迷藏。可是我趕到後,一個人都沒去,整個寬闊的操場,隻有我一個人在明晃晃地月光下形影相吊。後來我才明白,那一天,我的父親再次被打倒,而他的妻子和孩子,也一起被打倒了。不過,經曆過那樣一個月夜,後來又有多少清冷的月夜把我丟落在孤獨裏?不過我並沒有感覺到孤獨,我感覺到的隻是涼。涼最多是孤獨的外表。很多年之後,我才有資格沉浸到孤獨裏。在那種孤獨裏,清夜以思,痛從中起。一切都耿然於胸,然而隻能默默無語。
“魚得水逝,而相忘乎水。鳥乘風飛,而不知有風。”得魚忘筌本來就是我們的本性,如果它是惡,也不過是一隻沒有被進化掉的闌尾,自有它的合理性。其實,仔細想一想,與陳琳夫婦比起來,我又有多少指責他們的資格?我記得有一個多次給予我們無私幫助的省委老領導出事之後,盡管我們多次說起要去看看他,可是一次也沒成行。我們總有很多借口使自己的忘恩負義看起來那麼正當。有一次,在北京三○一醫院,我遇到他的夫人,聽說她是來做眼睛手術的。我隻是遠遠地看著她。她寂寞地走過一個又一個窗口,再沒有人前呼後擁。連我這樣背負深恩的人都遠遠地躲著,遑論他人!我害怕地躲過一個又一個人群,那做派現在想起來還讓我臉紅。我怕什麼呢?是怕我們一起回到過去會使她的痛苦更深,還是怕把她帶回了過去,而我還留在當下的殘忍?
她看起來既不是淒涼,也不是孤獨。而是曆盡煎熬之後的平靜。
我記得當時我給自己找的現實理由是,如果我這樣走過去打招呼,會不會傷害到她?她會不會為自己的落魄而尷尬?她走後,我的心裏充滿了愧悔和憐憫,甚至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類似於逃脫般的僥幸。難道那愧悔就是對自己的救贖,而憐憫就是對別人的施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