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1 / 3)

我十幾歲時就在一家地方刊物上發表過小說,人稱才女。我從沒認可過自己,覺得自己什麼地方都不好,連相貌都沒長過人家。後來和敬川談戀愛,也一直不肯告訴他我寫過小說,覺得那是很羞愧的事。敬川也從不在麵前誇獎我,他倒是常說起他的女同學和女同事,稱讚她們的能力和智慧,弄得我越來越不自信。有一次,我和他說起這事,他吃驚地看著我說,我真沒想到你會計較這個,她們怎麼能跟你比?我心裏更沒底了,他這是在誇我嗎?我們結婚後,敬川對我的確疼愛,工作之餘,他把家裏安排得井井有條,我們的生活在不斷變化的任何年份,都過得順順當當令人羨慕。家務活都由小保姆做,需要決策的事情我顯然缺乏主見。我隻負責女兒的學習,而且盡心盡力。他從來沒有管過女兒的學習,從小到大沒參加過一次家長會。女兒卻始終對他比對我親得多,他們在一起談天說地,即使我在旁邊也插不上嘴,況且我習慣於不發表任何意見。我覺得在他們眼裏我好像是個無用的女人,雖然並不因此覺得委屈。

女兒考上初中,念了寄宿學校,我一下子變成了一個閑人。我的生活處於失重狀態,養尊處優的生活讓我更沒有一點底氣了。

我的寫作就是自那時開始的,起初純粹是一種傾訴的需要。先是寫詩,小情小調。再寫散文,寫丈夫,寫女兒,寫周圍的人和事,一些細碎的感覺。慢慢的,我開始寫故事,我的生活從此進入虛構狀態——一直到現在,我的故事和生活之間也沒有一個清晰的邊界。

我的父母都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不相信命運之說。我僅有的幾次算命,都是婆婆私下找人看的。還好,命相不錯,一輩子衣食無憂,手裏存不住錢,也不會缺錢。算命的還說,什麼樣的災難到我這裏都能逢凶化吉。有一次婆婆讓人看我的八字,得四句詩,我至今還記得:渴後笑嘻嘻,中行最為宜。所求終有望,不必皺雙眉——那意思籠統地說,就是再大的災難都能克服。僅有的一次親曆是,我們夫婦兩個被朋友帶著,去嵩山少林寺拜見一個聲名遠播的大和尚。他問了我先生幾個問題後說,你命相很好,不過四十八歲之前掙的錢是國家的,四十八歲以後掙的是自己的。我疑惑地看著他想,四十八歲他還沒到退休年齡,怎麼能掙錢給自己?然後大和尚又說,你太太天生是吃文化飯的,會很有成就。我不禁啞然失笑,看來這大和尚也是浪得虛名,說的沒一點靠譜的地方。我已經三十幾歲,還能吃什麼文化飯?

十幾年之後,想起那個大和尚所言,我才猝然警醒。我倒是真的吃了文化飯,至於我的先生,他的命運另起一行那一年,剛好周歲四十七,虛歲四十八。浮生若夢,欲說還休——“人的一生是連續不斷的考驗,對於生活誰也不能有恃無恐。”

我的女兒幺幺十來歲就開始讀小說,從鐵凝王安憶遲子建劉震雲,一直讀到馬爾克斯。她對我的作品很不屑,作家是那樣神聖,她的日常無力到隻會哭泣的媽媽能寫小說?有一次她學校一個同學上課時偷偷讀小說,被老師搜走的那本書,竟赫然印著我名字,她覺得丟臉到家了。後來她的老師中也多有我的粉絲,但她從不願意與老師談我的作品。實在被問不過,她就說,哪有時間讀課外書?她十歲那年讀遲子建《青草如歌的正午》,看完之後長歎一口氣說,我要是遲子建的女兒該有多好!上了高中後,她漸漸接受了我寫作的事實,新作發表我讓她看。她說劉震雲為什麼能寫好?那是因為他所寫的就是生活,媽媽你的作品總是在生活之上。我問,生活之上怎麼了?她說,不怎麼,反正不是生活!

自從考上大學之後,她讀書就不是很用功了,也許是打小我們管教過嚴的原因。她得過且過胸無大誌,什麼事情要不是實在拖不過去了,根本就沒上過心。不過在大學畢業之前,她也發表了好幾篇小說。我們對寫作的認識有很大差異,她的小說我都認真讀過,我的小說她基本上不怎麼讀。後來我們在寫作方麵就很少交流,她也從不讓我過問她的事。有一次,國內一家重點刊物編了她們學校的一期《青春快線》,有一次我和編輯在一起開會,人家跟我誇獎她們。我帶有幾分得意地告訴人家說,幺幺是我女兒。她知道後大發了一通脾氣,說,你是你我是我,幹嗎非得扯到一起?

她們生活在一個簡單得隻有交換的社會裏,不願意背著包袱前行。所謂現代文明,無怪乎就是,你是你我是我;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你們是你們,我們是我們。

敬川對我的寫作開始表現得也很錯愕,還跟我鬧了一段時間的別扭。他氣的倒不是我寫作這件事,而是我從來都沒跟他說起過,他是從別人口中聽到的。他說,你連寫小說這樣的大事都不跟我說?我說,這也是大事?也許他習慣於我對他言聽計從,這一次自尊心稍稍受了點傷害,從此他刻意避諱與人談起,直到後來我在一篇散文裏談到我的婆婆,那篇文章得了地方報紙的一個獎,他很感動,才慢慢地接受這個事實。其實敬川有非常好的文字功底,七九年高考他的作文是滿分,八三年的大學生詩歌大賽,他拿了很好的名次。說起來,他的文學情結要比我濃烈得多。我以後的每一篇稿子他都是第一個讀者,也是我的專職評論家。不過令人沮喪的是,一直到今天為止,我也沒有得到過這個評論家的一次好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