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去茶莊喝茶的時候,我常常會用另外一種方式解讀金地。那是她別樣的生活,疲憊裏滿是堅強,瀟灑裏透著軟弱。也許她就是茶一樣的女人,脆弱、通透,而且高貴——
在最灰暗的日子裏,金地常常泡在茶裏尋求解脫。她覺得揚州人說的“白天皮包水,晚上水包皮”很有點兒意思。茶隻要進入肚子裏,人就真的隻剩下一張皮了,連思想都被溶解在茶湯裏,茶能讓她的心迅速地沉穩而熨帖。
在外麵奔波的時候,偶爾會收到她常去的那個茶莊新茶上市的信息,突然間眼睛就濕潤了。這讓她覺得她迷戀著茶,茶也迷戀著她。茶不能替代食物,但卻有一種比食物更安心的東西。人對食物的需要有時是帶有屈辱成分的,要妥協,要討價還價,因為它賴以活命。茶卻是不屈的,它有它的尊嚴,它也給你尊嚴,任何時候茶水都蘊涵著通體的尊貴。碧綠、橙紅、金黃,每一種表現都聖潔無比,美麗到讓飲者生出朝拜之心。
在屋子裏待久了,金地會像隻蝴蝶一樣,翩翩舞動翅膀,隨意讓自己落在一個什麼地方。茶莊她喜歡去,隔壁一個小小的玉器店她也常常進去晃悠。她把自己的日子嵌在茶和玉之間,就像嵌在道和儒之間一樣。一邊是出世的,像茶煙一樣飄逸,一邊是入世的,像和田一樣溫潤。她願意沉浸在這樣的日子裏永遠不出來。可是有一天,金地覺得自己的心癱軟了,不是手和腳,不是胳膊和腿,是一種徹底的無力感。失去思想的能力,連疼痛都消失了。她躺下,感覺自己是一堆肉泥,或者像一隻百節蟲,正一節一節地枯萎和斷裂,她能看到它們不斷收縮和塌陷的過程。是該沉沉地睡去的時候了,一覺能睡到五六十歲該有多好,所有讓她發愁的事情都過去了。可她每天隻能睡上四五個小時——當你想繞開時間的時候,才會發現它是如此的固執和堅固,一分一秒都不會饒過你——現在是淩晨一點,明天七點鍾她必須得爬起來,不能逃避。母親在等著她,女兒也在等著她,還有老公。明天一天她都得為了他們而活著,一直以來她都是為了他們而活著。但是明天更具體,目的性更強。那些事情在那裏瞪著眼睛瞅著她,在跟她角力。其實她根本不怕這些事情,她怕的隻是在解決之前,要與它們一次次地麵對。她很疲憊,也很痛苦,唯其痛苦,讓疲憊顯得更加莊嚴。
於是,即使在夢裏,她也得大睜著眼睛。
父親頭婚留下的烙印開始灼痛我,並無情地追趕著我們此後的生活。我的蒙羞之心是從“那女的”開始的。我和哥哥們不肯給她一個正當的稱呼,就喊她為“那女的”。那時她也隻是二十出頭的年紀。我讀小學了,下午放學本來是一天最快樂的光景,鳥兒歸林,太陽落山,我們回家。我跑著蹦著,頭上的小辮兒跳著,腰間的書包啪嗒啪嗒地響著。但是,快樂差不多是戛然而止。我們看到了她,一個被汗塵浸透的農村土妞兒坐在樹下的土地上,旁邊放著她的小包袱。當時我們許多人家住在一個敞開的大院子裏,誰家都沒有一點隱私。孩子們圍過去看她,詢問是誰誰家的親戚。她一點也不畏縮,大聲地說出我父親的名字,並詳細地告訴人家她是我爸頭婚生的女兒。那些不懷好意的孩子就逗她,故意問你爸什麼時候和你媽離婚的,你媽為什麼不來找你爸爸?當時我不理解她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做,總覺得她的賣弄是故意要羞辱我們,同時也是自取其辱。看著那麼大的一個胖身子,在我眼裏差不多是龐然大物了,恨不得地上立即裂開一條縫,拉著她一頭紮進去,再也不出來了!
因為父親工作經常調動,我們搬了無數次家,到任何一個地方都會重複這樣的場景。她來了,他的女兒來了,就像在我們完整的生活裏突然打進一根楔子,或者在我們的幸福裏卡進一根刺。從她突然現身的那一天,父親就不再回避。父親每個月給她的二十元撫養費,現在都交由我母親打理。母親從來沒耽誤過,比父親還要上心。她也從來沒抱怨過她找上門來,畢竟她是他的孩子,是骨肉親情。不過母親還是很傷心,有些事情父親總是背著她,這讓母親覺得她在父親眼裏是個不稱職的後娘,肯定“那女的”也是這樣想的。有一次母親回來,正趕上她指手畫腳地跟我父親說著什麼(父親從來沒有允許過我們兄妹們這樣跟他說話),看見母親回來,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住了。她連站都沒站起來,像個主人似的看著我的母親。父親的眼光在她們兩人身上打著對過。出於自尊,母親從來沒有問過他們說過什麼,也明明知道他們不會說什麼。其實說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說”與“不說”,讓母親覺得透心的涼。有時候她來,母親好吃好喝地伺候她,臨了還要帶上一大包東西,可她走了之後母親就會獨自坐在屋子裏飲泣。母親自己的爹娘和兄弟姐妹過來,她都沒有這樣上心過,更不要說給他們帶任何東西了。可是母親越是這樣,“那女的”越是覺得欠她們的多。這讓我們這母親的幾個兒女憤憤不平,尤其是我,特別狠她。我不明白,這個流著跟我們一樣血液的死胖子,心裏怎麼會沒有一絲善良?她憑什麼總是作出一副討債者的姿態?我可憐的媽媽,與她丈夫此前的婚姻沒有任何幹係,更不欠丈夫和前妻生的女兒任何。現在這個事情的結果是,母親竟然認為自己欠了她,而且,連帶著我們,也都欠著“那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