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歆的郵件寫得心事重重,不料郵件到了另一頭,竟都變得輕飄起來。她知道這兩人不是尋常人的思維,所以才寄與他們不尋常事;然而,等收到回信,她總覺得他們的態度褻瀆了自己的悲憫。
IQ說,這是個“很有意思的社會現象”——子歆知道她一向冷心腸,況且又不識得珠珠,自然不指望她能感同身受——可是,“社會現象”這幾個字還是很令她反感:仿佛隻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來觀察和分類。她突然想起,當年IQ曾寫過激昂的論文來抨擊戶籍製度,可是對閨蜜們現實的戶口問題,她卻不耐煩去聽——對於她來說,一切不過是“社會現象”而已。
至於個體,她說,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權利,他人無權臧否。不褒不貶,隻是冷淡之極。
子歆氣憤地想,IQ當然可以大言不慚地閑談理論,說什麼選擇的話——可是她知道有些人為生活所迫,根本沒有出於本心選擇的機會嗎?
她想起那一日,珠珠說起家人:“他們離開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們,習慣了……”
習慣了……起初也罵她是敗壞家風的孽種,可是事已至此,無可逆轉,他們也就不能顧名,轉而求利了;漸漸發現,錢來得這樣容易也不錯:原來是想她負擔完弟妹們的學費,可是他們勉強讀完職校,找不到什麼賺錢的事,還是靠她養著,因為習慣了——何況已經犧牲了一個,當然要保住餘下的。珠珠也想過,隻要有一天“夠了”,就能抽身退步,自己做點小事也好,回到鄉下隱居也好——隻是,有些事情,一旦開始,就不會結束了。
或許IQ也是知道的。有什麼是她不知道的呢?可是知道又有什麼用?她既不能搭救珠珠,更不能改變社會——白說些同情話,不是她的風格。
Jason非常好奇,想知道這樣的事情是不是很普遍?他說,以前Olivia也跟他說過,大陸很亂的,不好說……
子歆立刻想起了Olivia的戒備。
他斷定珠珠也和別人一樣,說是為了哀悼愛情,其實也是貪圖富貴錢財——沒有人會因為一次戀愛失敗就自甘沉淪,不過是個男人罷了……歆,你看我,我也是十六歲就進入社會了,經曆了這麼多挫折和失敗,我從來就沒有放棄過,一直都在奮鬥和追尋。人是沒有借口墮落的。
子歆有點害怕過於理智和堅強的人。他們太積極進取了,什麼都不能傷害他們、阻撓他們——任何不如他們上進的人就是自取其辱。
理當然是這個理。可是感情啊,感情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老板娘終於露麵了。
在子歆的想象中,連經理這樣姿色平平的人都能得老板如此寵愛,老板娘難道是個粗鄙的鄉下婦人?
然而出那天現在辦公室裏的,卻是一位美貌少婦:肌膚雪白細膩,仿佛燕趙佳人;眉眼小巧精致,恍若江南美女;神態溫柔恭順,正是南粵主婦。廣東女子中少有這樣的類型,偶然出一個,必定不凡。這位少婦想是出身大家族,應酬工夫周到,雖是視察,也買來精致點心,和員工們言談甚歡。
子歆不明白,老板為什麼會被經理那樣的情婦套牢。可見女人漂亮也不足為恃,完美也照樣成棄婦——其中的玄妙,尚不是她能參透的。
但是她看到了老板娘腕上的佛珠。
和老板一樣,她也沒有戴結婚戒指,腕上卻有一串和他一模一樣的檀香佛珠。生意人大多迷信,這串佛珠,一定有著比結婚戒指更重要的意義,更難被打敗。不知道經理可曾想到過這一層?
正在慨歎間,無意中一轉頭,隻見麗麗正在忙著發短信,嘴角浮起一絲不為人注意的、意味深長的微笑。
老板娘帶大家出去吃過午飯,自回鄉下去了。
下午,經理怒氣衝衝地回到公司,大聲斥責老板讓她今天去陪客戶是有意支開她,好讓老板娘回來耀武揚威,重申主權。雖然是在老板辦公室裏吵起來的,全公司都聽了個一清二楚。
大家想笑,又不敢笑。
過了幾天,老板去鄉下工廠查看,去了以後便說祖母染疾,要多呆一段時間再回來。
經理一聽到這個消息,怒不可遏,馬上吩咐珠珠留守,自己帶了辦公室全體女人浩浩蕩蕩地趕赴鄉下。子歆當然不願意跟去趟渾水,卻也無可奈何。
“阿歆啊,”車上,經理親親熱熱地和她坐在一起,做出一副大力提攜的樣子說,“你去工廠實習兩個月吧,把生產流程摸清楚了,回來更好工作。”
子歆心中一凜:看來經理要開始行動了。
經理見她不聲不響,又掏心掏肺道:“別看我們做的是小商品,說起來不那麼風光,可是做下去利潤那個大啊……你是沒去過迪拜,那邊的錢賺起來那個容易啊……不過做什麼都是要從頭熟悉的,先要下工廠,以後才能去迪拜。不要以為你是大學生,就看不起我們工廠的粗重活了,哈哈。”笑聲很響,卻很冷,其中的意味是,子歆究竟能不能去迪拜,完全取決於她這個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