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這藥方,不知可否請教一二?”
“此方乃仲景‘大青龍湯’,本由‘麻黃湯’加減而成。方以麻黃為君,桂枝生薑為臣,發散在表之風寒;石膏辛寒為佐,以除煩熱;甘草大棗為使,和中以資汗源。君臣佐使諸藥相配,共奏解表清裏之功。“
“可是,令師開的也是一樣處方,怎麼卻毫無功效呢?”
“怎麼是毫無功效了?正因為師傅用了大青龍,目下令尊已屬輕症。隻是,大青龍湯倍用麻黃以解表發汗,關鍵是這‘倍用’二字。但要的卻偏偏又是微汗。若汗多則會亡陽出現逆證。師傅見令尊年事已高,本方又屬發汗峻劑,所以各藥隻取半量而用。人隻道過猶不及,豈不知不及亦過……哎呀錯了錯了!”林自傲連連拍著腦瓜,“子不敢言父,徒不敢言師。我怎麼背地裏對恩師說長道短起來!”
方開了,藥服了,柴司令卻仍不肯放他走。
“不是柴某信不過你林先生,這些天實在是被那些庸醫騙得怕了。連令師這奉陽第一名醫,竟也突然不辭而別!萬一林先生也給我來個第三十六計,柴某上吊都來不及!嗨,也算咱們兄弟有緣,林先生就住在這裏陪兄弟幾天如何?”
什麼如何不如何!我不留下,由得了我麼?哼!裝的倒像個講理的,流氓相露出來了不是?林自傲鼻子裏冷冷哼一聲。你就是放心叫我走,我還不放心我的病人,不放心我的醫術呢!住這裏那是再好不過,至少省得來來回回跑路費時間。於是就安安生生住下。
錦床暖被睡著,山珍海味吃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林自傲倒享了福。比起“仁和堂”住下房粗床淡飯自是不知好了多少倍。
五
林自傲住在鴻賓樓,除了關照那些傻丘八們如何侍候老爺子按時服藥,不時觀察一下病情藥效之外,再沒別的事情可做。閑得無聊,就跟柴司令沒話找話地聊天嘮嗑扯閑篇。三句話不離本行,聊得扯的,自然是醫理醫道。
“司馬太史公有《史記》傳世,想必柴司令定是時常精研的了?”
“精研不敢。瀏覽而已。”
“史有《扁鵲倉公列傳》,稱‘人之所病,疾病多;而醫之所病,病道少。’這兩句怎麼解?“
柴司令《史記》自然是常常讀的。但身在行伍,讀史主要是為了總結前人征戰得失,這篇醫史卻沒讀過。好在他讀書人出身,古文底子好,幾句話並不難解,便道:
“這是說,人所憂慮的,是疾病的種類多;而醫者所憂慮的,卻是治病的方法少。不知對不對?”
“不錯。又講病有六不治,驕恣不論於理,為第一不治。家師人稱‘聖手神醫’,對令尊的病,究竟是病道少呢,還是不治呀?”
柴司令不語,林自傲又道:
“說起來,令尊也並非什麼了不起的大病,奉陽地方雖小,卻也不乏名醫。對這樣小病,為何一個個不是自甘袖手,便是藥不中疾呀?”
“這個……兄弟正不明白,林先生直言指教好了。”
“仲景先生有言:進不能愛人知人,退不能愛身知己,遇災值禍,身居厄地,蒙蒙昧昧,蠢若遊魂。趨世之士,馳競浮華,不固根本,忘軀循物,危若冰穀……”
這小子在變著法兒罵我呢!柴司令聽得勃然變色。想我堂堂將軍,輪得著你一個毛頭後生教訓!正要發火,老太爺在病床忽然開口插言道:
“林先生教訓得極是!你一生戎馬,追逐世間浮名虛利,身入迷途尚不知返。到如今,又連累老父千裏奔波,染病不愈……”
柴司令一怔,半天才意識到患病多日的父親已能開口說話,不禁大喜過望:
“爹,你老人家……好些了?”
“哼!還不快快謝過林先生!”
柴老太爺服下林自傲第一劑藥,便覺渾身微微見汗,頭疼身疼頓時輕了許多。林自傲吩咐用撲粉輕輕撲去身上微汗,原方再服。第二天如法炮製,症狀又輕許多。第三天更輕。第四天,一睜眼便開口要吃要喝。又過兩天,下床溜達不用人攙了。
平平常常三劑藥,竟然治好了滿城名醫不治之病!這不是神醫麼?
老太爺就是不吩咐,也是一定要重謝的。
柴司令把林自傲按在一張椅子上,恭恭敬敬一揖到地:
“林先生三劑藥,救了我們父子兩條命。大恩不言謝。跟我走吧林先生,柴某供養你一生一世!”
林自傲搖頭,淡淡一笑:“柴司令心意,林自傲心領了。隻可惜林某靠了奉陽這塊水土養大,實在是熱土難離呀!”
“其實,這話柴某本就不該講的。”柴司令輕輕歎氣,“眼下柴某自己尚且日暮途窮,又怎敢連累恩人?”
手一擺,兩名隨從抬上一隻描金盤子,紅綢子一掀,一盤子大洋亮閃閃擺在林自傲麵前。
“柴某一點心意,先生千萬不要見笑才好。”
林自傲沉吟片刻,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拈起四塊銀元。
柴司令一愣:“先生這是何意?”
“治病救人,實乃醫家本分。勞而取酬,按理也是應該的。‘仁和堂’規矩,家師出診一次收費三元。我呢,頭一次出診,本是不該收什麼費的。但一文不取又怕你心裏過意不去,因此就酌收一元。家師三元,我一元,共四元……”
柴司令一下漲紅了臉:“先生聖手救我兩條人命,這點心意都不許我表表,不是拿我柴某不當人了麼!”
林自傲顧自把四塊銀元裝進口袋,任柴司令再三苦求,閉了嘴一句話不說。
倒是柴老太爺畢竟多活幾年,老於世故善解人意,在旁說道:
“先生一定不肯收下這區區薄酬,敢是另有話說?先生有什麼話,盡管開口吩咐就是。”
果然是一矢中的。柴老太爺話一落音,林自傲張口便道:“‘仁和堂’!”
柴司令一愣:“‘仁和堂’?”
“仁和堂。”
“好,好!”柴司令哈哈一笑,“柴某這就璧還先生一座‘仁和堂’便是。”
“仁和堂”砸得痛快,修得更是利落。柴司令有錢有勢,辦事自然快當。幾天工夫,店堂內外早已修繕一新。沒了巡撫題匾,柴司令當仁不讓,親筆揮毫寫了“仁和堂”三個大字,一為補過,二是謝恩。店門兩旁的對聯自然也是重新鐫刻,隻是內容換成了紀曉嵐名句:“有錢難買命,無藥可醫貧”。是林自傲的意思。
裏裏外外都圓滿了,柴司令又親自登門,請來全城所有官宦名流和醫藥店堂同行,當眾向林自傲賠禮謝恩,親手將牌匾掛上店門。“仁和堂”死而複生,鼓樂鞭炮從清晨直響到午夜,轟動了整座奉陽城。
當夜,柴司令拿出平生積蓄,遣散殘部,攜父南逃而去。
柴司令這一逃,奉陽便成了真正的空城一座。後來解放軍入城,未放一槍一彈便解放了奉陽。細說起來,柴司令固然功不可沒,卻也少不了林自傲一份功勞。
“仁和堂”招牌再亮,林自傲頭一件事就是四處找尋師傅馬生冰馬先生下落。找半天師傅沒一點消息,逃走的師兄餘魯倒自己回來了。
林自傲說:“師傅他老人家暫時還沒消息,‘仁和堂’大小事務還請師兄出頭主持。”
餘魯連連搖手:“師弟這是哪裏話!‘仁和堂’失而複得,全賴師弟之力,愚兄又怎敢托大居功?”
“師兄差了。俗話說,父在從父,無父從兄。師傅不在,理當師兄主持大局。又扯什麼功不功的,還不是瞎貓碰了隻死老鼠?”
餘魯當即沉下臉來:“師弟莫非是要趕我走麼?再提這話,我這做師兄的還真該另謀生路了!”
林自傲見師兄把話說到這份上,也就不好再推。反正是替師傅守住“仁和堂”這塊金字招牌,他老人家一回來即可卸卻這副擔子。眼下誰主持不主持倒也無足輕重。於是,一邊繼續找尋師傅,一邊就做了“仁和堂”臨時掌櫃。
林自傲一炮走紅,一出山就成了奉陽左近有名的神醫。
六
林自傲一夜之間成為名醫,說起來倒實在是充滿了偶然性。
假如,柴司令老爺子不病,馬生冰馬先生不跑,“仁和堂”牌子不砸,林自傲決無如此出人頭地的機會。也許做一輩子弟子,替馬先生抄方打下手,胡子白了也還是個“二先生”。就算混得好些,自己立牌子站門麵,闖到頭也不過混個二三流。說到什麼名醫,神醫,醫聖,夢裏做去吧!
其實,林自傲進“仁和堂”學醫,本身就完全出於偶然。別人學醫都是因為喜愛,他卻正好相反,是由於痛恨。
林自傲不是本地人,老家在北方。說北方也實在太籠統,是西北,東北,還是華北?不知道。就連他自己也糊裏糊塗的說不清楚。反正在北方就是。
林自傲出生不久,相命的徐二先生就斷他命硬,克父母。果然不幸言中。
林自傲六歲那年,母親在給他生個小弟弟或小妹妹時,臨產大出血。林自傲父親在日本人開的煤窯上下井回不來,小林自傲又年幼沒主張,遭了這等禍事,一切就全靠好心的鄉鄰張羅支撐。這時候一個江湖郎中正路過,就被請進來救人。那郎中大約也是沒見過這陣勢,一進門就嚇呆了。呆半天,又偏偏不肯說自己無力回天,於是就信口開河出些歪點子。說是大凡婦人臨產出血,人一離地準止血。看看人危險了,歪點子也成了正點子,眾人七手八腳一齊動手,把林自傲母親頭發一扯就吊上了大梁。不料這一來更是完蛋!水往低處流,這血也往低處流,順著大腿嘩嘩往下淌,很快就在地上積了一大灘。
眼看著人身上的血越來越少,好好一張臉成了金黃色,那太醫的臉也嚇成了金黃色。歪點子也再沒半個可想,更顧不得什麼酬金不酬金,趁著人亂,拔腿就溜了個不見影兒。
活生生一個母親,硬是叫命硬的林自傲給克死了。
林自傲命硬。克了母親不罷休,還要克父親。
母親死後不幾天,日本人的煤窯塌了頂,一下砸死了三十四個下窯的中國人。林自傲父親好歹撿條命,拖兩條血淋淋的斷腿爬回來時,也就剩了半口氣。中國苦力的事,日本人自然是沒工夫管的。於是就隻好自家管。自家當然更是不好管。正經大夫請不起,就隻好找個賣跌打傷藥的來,幾帖回春膏續命散一用,等不得第二天就送了命。
林自傲克父克母,成了孤兒。
好心的鄉鄰們不忍心他作孤兒,就逼著那賣藥的養活他。賣藥的沒辦法,就隻好帶了他去養活。賣藥的吃的是江湖飯,一路走一路混肚子。小林自傲可就慘了!一路上替他做藥,賣藥,渴了耳光餓了拳頭,吃什麼苦受什麼罪隻有他自己心裏最清楚。賣藥的一文錢不花白撿個小苦力做幫手當出氣筒,倒搞不清誰養活誰了!
到了地頭,攤子一擺,林自傲敲鑼賣藥,賣藥的作揖收錢。有人問,賣藥的就說是父子班兒。不料林自傲聽不順耳了,眼珠子一翻:“誰跟你父子班兒!你是我兒子還是我是你爹呀?”為此沒少挨耳光。林自傲挨打不記打,該說照樣說。
林自傲天生的驢脾氣,拉著不走打著倒退。心裏總是忘不了母親被吊在大梁上那披頭散發猙獰無力的慘象,忘不了父親那兩條血淋淋的斷腿。小小年紀,不說自家命硬克死父母,反倒恨極了世上所有的郎中大夫。要是沒有他們這號人,世上人人就都不會死了!
稀裏糊塗混兩年,混到奉陽來了。奉陽城裏數小東門最是紅火熱鬧,於是就在小東門擺攤兒。緊挨著“仁和堂”。
三聲鑼兒響過,小林自傲便扯嗓子喊了:
“賣假藥,賣假藥哪!大力丸神力王回春膏續命丹,一律的假貨!跌打損傷狗皮膏,沒一樣是真的!想上當的快來買呀!”
賣藥的大吼:“小雜種亂喊什麼!”
林自傲小眼珠一翻:“誰亂喊了?這藥不是假的,倒成真的了?”
於是再敲鑼,還照原話喊。
逛街買東西的開店做生意的一聽,怪了!賣瓜的不說瓜苦,這賣藥的怎麼明白喊自家賣的全是假藥呀?於是就都圍上來看稀奇。
有人來晚些,光聽見敲鑼沒聽清楚話,就問:
“這賣的什麼藥呀?”
“假藥。全是假藥。沒半點真的。”林自傲手一指,把那賣藥的也賣了,“不信你問他!”
“小雜種胡說八道!老子揍死你個小王八蛋!”
賣藥的真急了眼,嘴裏罵著,隨手一個大耳光子甩過去。林自傲立刻嘴角淌血,半邊臉也腫起來。
這一來,圍觀的人們七嘴八舌不依了。
“哎哎!你這幹什麼!大庭廣眾的欺負一個小孩子呀?”
“你藥是假的,打人就能打得真了?”
“路不平有人踩,事不平有人管!你說,為什麼欺負小孩子?”
賣藥的見有人出來抱不平,生怕事情鬧大了,連忙陪著笑臉轉圈兒抱拳:
“誤會誤會。這是我小兒子。這小子天生的不足成兒。叫各位見笑了!”
林自傲捂著半邊臉,細脖子一梗一梗的不買帳:
“鬼才是你兒子!你兒子才天生不足成兒!那藥都是你叫我弄的,真的假的我能不知道?你要硬說真的,你敢親口嚐一嚐?”
賣藥的咬牙切齒不敢嚐。這時候,“仁和堂”掌櫃馬生冰馬先生出來了。
“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出門在外的混口飯吃不容易,有什麼難處大夥能幫忙都是願意幫一把的。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嘛!賣假藥可就大違良心了。虐待小孩,那更是要犯法的!你講老實話,這孩子究竟是你什麼人哪?”
究竟什麼人,賣藥的如何敢實說?馬先生便問林自傲。
林自傲可沒什麼不敢說。就說當初父母如何死了,自己又如何跟著這人一路賣假藥混肚子,從頭到尾說了個竹筒倒豆子。
眾人聽得氣不平,要找那賣藥的算帳時,哪裏還有半個人影兒?一攤子假藥倒是留下了。
這一來人們可犯了難,這小孩咋辦呢?
馬先生就問:“小兄弟,你家在哪裏呀?”
“北麵。”
“北麵?那就是北方了。哪州哪縣?”
林自傲想半天,搖搖頭說不記得了。一路上跟著那賣藥的穿州過縣太多,隻知道一路向南走,所以說老家在北麵。哪州哪縣是不知道的,隻知道村子叫小圪洞。不過那也是父親領著他和母親後來才遷過去的。
馬先生歎口氣,知道這孩子是無根可尋了。就問:
“小兄弟,你可願意留在我的店裏學徒?”
“你開什麼店?”
“藥店啊。就是這個‘仁和堂’。”
“不願意。”一聽是藥店,林自傲想都沒想就一口拒絕。
“哦?這是為什麼呀?”
“哼!跟你學徒還不是一樣賣假藥?世上做醫生的都騙人,沒一個好東西!”
馬先生聽了不惱,倒笑了:
“你又沒見我賣的藥,怎麼就知道是假藥?你也從來不認識我,又怎麼知道我騙人,不是好東西了?”
林自傲一愣,低頭想半天,細脖子一挺:“那好。我就跟你學徒。看你騙不騙人,看你賣不賣假藥!”
為了證明馬先生騙人賣假藥,林自傲進了“仁和堂”。那年,他八歲。
一進“仁和堂”,林自傲很快就證明馬先生不騙人,也不賣假藥。同時還發現,真正的醫生不僅不坑人不騙人,更是要濟世救人。於是,就安下心來老老實實跟著馬先生學醫。
馬先生一開始就叫他記住一句話:“從醫莫務鑽營道,技不驚人死不休!”
他馬上就記住了。記住了,卻不懂。後來長大了,懂了,就記得更牢。
醫生這一行,本就是一宗大學問。要想做好醫生,做名醫,更是要下許多功夫,吃許多苦。林自傲不怕吃苦,從藥性藥味起步,紮紮實實從頭學起,一學整整十二年,終於學成奉陽一代名醫。
這樣說起來,林自傲一鳴驚人出人頭地,倒似乎並非純屬偶然了。
偶然不偶然,“仁和堂”牌子畢竟是重新立起來了,林自傲畢竟成了名醫。
這樣就人人高興了?不高興。同是做醫生開藥店,憑什麼你名醫我不名醫?憑什麼你牌子亮我牌子就差些?憑什麼有病人總是喜歡找你找我就勉強?隻是這些話畢竟不好明白講出來。於是就一個個心裏咬牙,巴不得你“仁和堂”牌子馬上再砸。砸得更幹淨更徹底,砸了就永遠不要再立起來。好在大家都是有頭有臉有身份的人,肚裏咬牙不咬牙,見了麵依然笑嘻嘻的滿口吉慶。
同行是冤家,這樣也沒什麼不自然。要是真沒一點嫉妒什麼的,倒不正常了。
“仁和堂”風光,林自傲走紅,餘魯嘴頭子上高興,心裏卻是極不舒服的。他師弟我師兄,師兄倒要靠師弟沾光,成什麼道理!“仁和堂”牌子砸了,要立也該著師兄出頭立,憑什麼倒成全師弟風光?最好有機會再砸一次,他砸,我立。
一山難容二虎。這樣想想也沒什麼不情理。
總是餘魯識大體。有什麼文章全在肚裏做,外頭極少顯山露水。師兄師弟親熱得厲害。
這就好。家醜不外揚,內部矛盾內部解決。不要落了外人笑話。隻要再沒什麼砸的機會,“仁和堂”牌子平安大吉。
不巧,機會到底還是有了一次。
七
舊社會分三教九流五花八門七十二行,其實遠遠不能包容囊括。特別是民國之後,軍閥混戰,倭寇入侵,世亂人也亂。腦袋敢賣,性命敢買,為了生存活命,吃什麼稀奇飯的都有。你說這些又該算是哪一行?
奉陽城小地方,卻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天(津)北京上海有什麼,這裏就有什麼。什麼摔跤打雜跌跟頭的,算卦相麵看風水的,變戲法耍皮影兒的,做媒牽馬拉皮條的,隻要掙錢,什麼缺德事都幹。這些,都算正經營生。至於那些強打惡要的惡霸,包攬訴訟的師爺,生吃白拿的流氓,攔路搶劫的土匪,那是另外的行當。最難惹的要數那些要飯的團頭,兩隻肩膀扛一張嘴,懷裏抱隻破銅鈸,大小生意地攤鋪麵挨家逐戶過。不論你什麼生意,聽到他鈸兒都得乖乖送個塊兒八毛的出來打發。你有膽子不買帳不信邪?好。三聲鈸兒一過,還不見錢,褲腰帶子一解,就在你這門口上吊了!惹得起?
這些零打碎敲小打小鬧,到底也算等閑。怕就怕那種占地麵吃“份子”的青皮混混。奉陽城沒什麼青幫紅幫,就立個“老爺幫”起來。除了軍界兵痞,再沒個怕的。算是地方上惡霸痞子王。柴司令棄城南逃,解放軍呢正忙著解放大城市,一時還顧不及這小小奉陽。“老爺幫”一時更是成了玉皇大帝。
“老爺幫”老爺子胡老八,人稱胡八爺。這位爺祖上曾是前清王爺後裔,也是顯赫榮耀過的。祖父輩不行了,落魄了,也還是省府議員,算社會賢達。到了父親這一輩,王爺沒份,賢達也賢達不成,就憑一副骨架一身肉,平白混事由。輪到胡八爺,接的就是這個基業。
基業多大人馬多少不知道,反正奉陽城裏大商小販地攤鋪麵,統統都得賴他做靠山。外地人到奉陽來混飯吃,進城得先找胡八爺拜山門,送份子孝敬。否則,偌大街麵就沒你個站腳的地方。惹惱了“老爺幫”,砸攤子走路都走不迭。
“老爺幫”強橫霸道,吃的就是蠻不講理這碗飯。但對兩種人卻也輕易不肯招惹:
一種是打卦算命的江湖術士。這種人靠嘴皮子吃飯,上至天地朝廷,下到草頭百姓,貴賤禍福一律憑他高興。偶爾趕上你一時命運不濟,要求上界神仙幫什麼忙,更是離他不的。你的命不值錢,他的命比你還要賤三分。惹了他,最輕的是嘴頭子上生災。走哪兒損哪兒,叫你一夜之間名揚天下!“老爺幫”拉幫立派也得重個名頭不是?這種人可丟不起。
再一種人就是開藥店的先生了。人生在世,可以不做任何事不求任何人,但卻誰也不敢誇口一輩子不生病不求醫生。不留神趕上個什麼三災六難,求神仙神仙又沒空理你,不找醫生找誰?對醫生大夫,橫的豎的都不能玩,隻有求隻能請。惹翻了他,你的命還要不要?
說求還真求,說請還真來請了。
眼下,胡八爺的人就求到了“仁和堂”的門上。
胡八爺千金病了。不吃不喝,光吐。胡八爺快六十歲了,就這一位千金,又怎能不急得上吊?女兒家身子,又不好太拋頭露麵叫神仙瞎擺弄,就隻有求醫生。
餘魯說:“我去吧。”
替胡八爺千金治病,餘魯自然是要爭著去的。胡八爺奉陽大霸,人手多交際廣,上上下下說話都有份量。治好他小姐的病,怕他不給你四處揚名?大凡名人都是捧出來的。當初師弟要沒有柴司令那樣大肆張揚,還能如此大紅大紫?柴司令匆匆過客,尚能把師弟一下捧上半空,胡八爺坐地虎,還不把我捧上九重天去!
林自傲跟師兄想一塊去了。
“仁和堂”重新掛牌,自己做掌櫃做名醫,處處把師兄壓了半頭。對此林自傲常感愧疚不安。就總盼著師兄也個出頭機會。胡八爺這一請,不正是天賜良機麼?心下正盤算請師兄辛苦這一趟,師兄自己倒先開了口,立刻歡喜應承。
師兄師弟心裏算盤都夠如意,可惜卻沒打成。
餘魯才去不大會兒,就垂頭喪氣铩羽而歸。一進門就不住嘴地說自己智淺識陋有辱使命,請師弟快去收拾殘局。
林自傲吃了一驚。什麼了不起的大病,竟把師兄嚇成這樣!不等他細問,餘魯又催:“胡八爺正發火呢!請師弟這就快去。柴司令前車有鑒,晚了怕出事的!”
林自傲嚇一跳。要真這樣可就嚴重了!柴司令雖然強橫,畢竟還算講理,牌子砸錯了還給你重新再立。胡老八又跟你講什麼理了?砸牌子砸店,砸就砸了,要他說個錯字,比殺了他還難!於是不敢再耽擱,趕緊叫一輛洋車就往胡八爺府上飛奔而去。
望著師弟匆匆而去,餘魯嘴角一撇泛出一絲微笑。這笑裏藏了不少東西,可惜林自傲沒看見。
到了胡家,林自傲見胡八爺急是急,卻並沒什麼發火動怒的意思。心下就不免有些奇怪:師兄這是怎麼啦,把個事情說得那麼重!
胡八爺說:“兄弟是個粗人,喜歡幹脆利落。這丫頭什麼病,林先生盡管直話直說。可別像你那個*師兄,說話吞吞吐吐像嘴裏塞個麻核兒!我胡老八雖說就這一根香火,但閻王爺真要挑上她去伺候,我也不是拿捏不起的人。大不了風風光光葬她就是!”
林自傲見這小姐麵色紅潤雙目有神,看氣色並不像有什麼大病,便說:“胡先生言重了。哪有這樣說法?林某竭盡全力就是了。”
當下看了舌苔,又隨口問幾句病情。那小姐扭捏半天也說不出什麼新鮮,無非是嘔吐惡心,食欲不佳,時有些微頭暈之類。林自傲也就不再多問,伸出手診脈。
小姐脈象倒很典型,一診就明白。明白了,對師兄餘魯不免就有些不以為然:明知道他就這麼一個女兒,又不是真的有什麼病,何苦把人嚇成這樣?
診過脈,林自傲又隨口問句:“姑娘近日可是有些喜酸?”
胡小姐點點頭。
林自傲起身抱拳:“恭喜胡先生!”
胡八爺一愕:“林先生這什麼意思?”
林自傲哈哈一笑:“恭喜胡先生不久就要做外公了呀!”
“什麼!”胡八爺一下從椅子上蹦起來,一張紅臉漲成豬肝色,“你是說她……有……有了!”
“沒錯的。”林自傲不管人家臉色豬肝不豬肝,顧自搖頭晃腦說道,“懷孕三月。胎氣正。胎兒健壯……”
這話說得糟了!人家胡八爺女兒尚未出娉嫁人,懷孕一事又從何說起呀?
這就要怪林自傲了。這人除了做醫生看病,別的一概不管不問。你給人家姑娘看病,事先就該打聽打聽哪!一打聽,知道胡八爺千金尚未出閣,便不致如此魯莽了。退一步說,進門前沒打聽明白也不要緊,見了喜脈閉起嘴巴不要聲張,找機會悄悄給胡八爺透個口風,想個法兒把姑娘肚裏小雜種一打不就結了?家醜家醜,醜不醜隻有自己家裏明白,別人又知道什麼了?找個合適人家一嫁,哪個雜種王八蛋敢說胡家千金不是黃花正宗!
偏偏就碰上林自傲這個死榆木圪瘩。加上胡八爺不知就裏,一進門就是一番“直話直說”的叮囑,就更加直話直說起來。
這一說完了!滿府上下再沒一個不知道胡小姐未婚先孕的新鮮,傳揚出去,胡八爺一張老臉往哪兒放?
小姐奶媽見事情糟了,趕緊上來給胡八爺挽麵子找台階:
“林先生一定是診斷錯了!我家小姐……”
林自傲一聽,不知人家有別的意思,倒以為小看他連個喜脈都診不出,當下沉了臉道:
“這是什麼話!難道我‘仁和堂’牌子是掛來騙人的?林某不是個自誇自耀的人,但這脈,卻敢說十二分把握!”
胡八爺氣得胡子亂抖,大巴掌揚起又放下:
“簡直信口雌黃滿嘴放屁!來人,給我轟出去!”
“你……你真是豈有此理!”林自傲被他憑空辱罵,一腔怒火猛地竄了上來,脖子一梗道,“你女兒要不是喜脈,姓林的腦袋朝下走路!”
完了!剩下的一頂點死角也被他一下砸個踏踏實實。
胡八爺氣得光瞪眼說不出話。手下兩個小混混連忙湧上來:
“什麼*神醫不神醫!我家小姐還沒嫁人,哪來什麼喜不喜的!再敢胡說八道,老子割你舌頭下酒喝!”
兩個小混混這一罵,林自傲總算是明白了。明白了也不服氣。這不是蠻不講理麼?我做醫生的隻管診脈看病,難道你沒嫁人先有喜倒要怪我了?還待再要開口講理,早被兩個混混一左一右夾了出去。
出門一看,壞了!拉來的洋車早已四輪朝天被砸個稀爛,車夫也早逃得無影無蹤。胡八爺砸了車,誰敢找他討公道?認倒黴吧!
林自傲不是傻瓜笨蛋,憑空受了這場羞辱,前前後後一想,心下倒有些明白了。
餘魯跟林自傲同門學藝,拜的師傅又是奉陽有名的“聖手神醫”。就算餘魯進“仁和堂”晚上幾年,加上腦子聰明在別處下功夫多了,學業上難免疏懶一些,真才實學比林自傲自是不如。但要說連個普通的孕脈也診不出來,又怎麼說得過去!
但偏偏就診不出來。
診不出來就好戲連台。林自傲當場受辱,砸了車,胡八爺還要砸店砸招牌!
可惜店和招牌沒砸成。
不是胡八爺不想砸,不敢砸,是不能砸了。解放軍說到就到,奉陽解放,新中國成立,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
胡八爺一夥樹倒猢猻散,保命尚自不及,又哪有工夫顧得上什麼招牌不招牌。
“仁和堂”終於死裏逃生。
牌子沒砸成。餘魯心裏酸溜溜的無可奈何。心裏酸,臉上笑,嘴裏大罵胡八爺蠻不講理,深感人民政府再造之恩。
林自傲不是傻子。嘴上什麼都不說,心裏什麼都明白。
八
奉陽城的“五反”運動,是五二年夏天開始的。
解放三年,經過土改和鎮反,奉陽罪大惡極的土豪惡霸反動分子諸如胡老八之類,跑的跑了,關的關了,殺的殺了,革命政權已經鞏固。為了加快新中國建設,人民政府決定對私營工商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開展“五反”運動。
運動一開始,上級就派一名姓高的幹部來做政治指導員。高指導一來,立刻組織所有醫藥店堂的店員夥計,成立同業監督工會,指定餘魯負責,發動群眾起來打“老虎”。
那時候,把“五反”對象叫做“老虎”。具體人選,自然由各店鋪掌櫃中產生。
打老虎的途徑通常有兩條:一條是老虎自動跳出來,叫人民群眾打;另一條是群眾檢舉揭發出來打。但老虎自動跳出來的情況是極少的,多數要靠群眾揭發。老虎是剝削階級,打老虎的是被剝削階級。由於階級立場和階級利益的不同,矛盾自然不可調和。打老虎的總是想方設法捉到老虎狠狠打,而那些準老虎們卻正好相反,千方百計避免自己成為老虎叫人打。
由於是運動,各種各樣的會就很多。多是多,主要還是兩大類:一類叫作檢討會,準老虎們人人過關,坦白自己有什麼違法行為;另一類是檢舉揭發會,全體店員夥計參加,檢舉揭發老虎們的各種問題。當時在奉陽醫藥界,行賄、盜竊國家資財和經濟情報,以及偷工減料等等不法行為不多,於是運動的重點就集中在反對偷稅漏稅上。
在運動中。準老虎們的態度和表現參差不齊。反差最大的有兩個人:一個“回春堂”陳老板,一個“仁和堂”林自傲。
陳老板開會很積極,每次發言都是十分踴躍。開口首先談認識,講共產黨如何英明偉大,社會主義如何優越,自己應該如何積極報答主動效力等等。陳老板好口才,每次都講的慷慨激昂唾沫橫飛。這中間,自然也免不了隨時編一些小故事插進去。比如哪一次如何受到國民黨反動政府的壓榨,哪一次又如何遭到土豪惡霸的欺淩,哪一次又如何被黑暗舊社會湧現出的流氓惡勢力敲詐勒索等等,以至於現在想給政府多捐獻多納稅也空有其心而實無其力。說到這些眼圈子就每每發紅,一副傷心掉淚的眼兒。說半天,盡管空話大大多於實際行動,卻依然給高指導和其他工作人員留下很好印象。
林自傲的表現就差勁多了。一說開會,能推即推能躲則躲,不是“看病”就是“病了”。實在推不開躲不了,勉強到會,也是挑個陰暗角落一坐,低頭捂臉像牙疼。發言那更是極不主動的。別人催半天才勉強開口,開了口也多是離題萬裏。不是談病案就是說醫理,對共產黨對新社會的認識反倒輕描淡寫,一個“好”字就全概括了。隻是對待實質問題,態度倒是絕對老實。
每次會議開到最後,總是要落實各家本月或是本季度的納稅款額,稅務員說多少林自傲就應多少,從不哭窮叫苦討價還價。有時候還主動提出增加一些。
向政府納稅本來就是義務,更何況政府對他還有著天大的恩情。要不是共產黨,要不是人民政府,“仁和堂”早就叫胡八爺給砸了!
林自傲心裏這樣想,談認識時又偏偏不說。認為陳老板說的已經很能代表大家心意,自己再重複也沒意思。政府需要的是實際行動,又不是漂亮空話。認識不認識,關鍵看行動吧。
誰知他不認識,別人就不理解。首先是稅務員,見他一次次主動加稅,反倒懷疑他隱瞞政府一次次都留了餘地。下次不等他再主動就水漲船高。看看水漲船高他還是沒話說,就越發認定他還在打埋伏,就再加。
這樣一次次壘積木似地往上漲,林自傲到底吃不消了。覺得餘魯是工會負責人,又是自家師兄,就跑去找他討主意。餘魯想想,說:“政府講實事求是。稅務上的事,可以找稅務員反映。”
林自傲就跑去找稅務員,說稅不能再加了,應該減一些才實事求是。
一聽林自傲提出要減稅,稅務員覺得問題嚴重了,立刻就去找高指導和工會彙報。幾個人一研究,也都覺得是態度問題,當下就開林自傲的會。
陳老板一馬當先質問林自傲:“向人民政府納稅,應不應該呀?”
林自傲說:“當然應該了。義務嘛。”
“那麼要求減稅呢,也是義務嗎?”
“政府講的是實事求是,能交多少交多少。現在這個稅額,不符合實際……”
“不符合實際,那就是不實事求是,對不對呀?你是不是說,政府對你林自傲不講實事求是了呢?”
繞來繞去,自然就上升到對黨對政府什麼認識什麼態度這個高度。一上高度,立刻就誰也不敢再含糊,你一言我一語對林自傲群起而攻。
林自傲呆呆坐著,就像一頭被關在動物園鐵籠裏的大象,任別人扔磚頭吐唾沫,一句話不說。反正我對政府不是這態度。反正我沒偷稅漏稅弄虛作假。反正我按政府要求講實事求是。反正……
見林自傲低了頭一句話不說,別人就更加以為他無言可辨認錯服罪,一個個就說得更加熱烈踴躍。
說來說去,陳老板忽然說:
“林自傲對政府這態度是有根源的。他和國民黨反動師長柴榮的關係,就絕非一般!”
眾人聽了腦子頓時一亮,不錯!當年柴司令派人砸了“仁和堂”,林自傲不僅毫無仇恨之意,反倒主動替他老爺子治病,在“鴻賓樓”住了好些天。死心塌地替國民黨反動派效勞。後來柴司令出重金替林自傲重建“仁和堂”,兩人更是狼狽為奸……
看看極有希望打出一隻大老虎,眾人立刻興致勃勃。進一步又說,“仁和堂”砸牌子逼走馬先生,本來就是個大陰謀!是兩人早就串通好了的。林自傲跟柴榮早就是老朋友,至今仍是藕斷絲連……
初時,林自傲聽得很是不以為然。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公道自在人心。政府講的是實事求是。於是便不在乎。後來見越說越不像話,到底再忍不住,臉漲得通紅,指著陳老板喝問:
“你這樣無中生有信口雌黃,究竟有什麼證據了?”
“證據?”陳老板冷冷一笑,“這些事奉陽城裏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在座各位都是人證!倒是你一口咬定我們無中生有,又有什麼證據了?”
“我師兄可以作證!”林自傲理直氣壯說道,“我的事,師兄都是知道的。”
眾人一聽,立刻就都盯住餘魯。
餘魯正在認真做著記錄,聽見這話頭也沒抬一抬:
“我跟林自傲過去雖然是師兄弟,但砸牌子那會兒我就被趕出去了。後來的事就更加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