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醫聖傳奇
趙秀林
一
醫聖林自傲成為醫聖之前,在奉陽城裏最有名的藥店“仁和堂”學徒拉藥鬥。
“仁和堂”姓馬,一直姓了二百年。馬生冰馬先生祖上好幾代,就已在奉陽城裏穩穩紮住了腳跟。
古來,人們根據各自生存手段不同,把各種職業分做三教九流五花八門七十二行。儒者居首,醫商百工屬下九流。
古人重儒鄙商是有道理的。
儒者,孔聖人弟子,清貧固是清貧了些,卻清高。用一個字概括即:雅。商人呢,孔方兄信徒唯利是圖之輩,滿身銅臭氣衝天。一言以蔽之:俗!
當醫生開藥店,表麵上似乎介於商儒雅俗之間,其實根子上還是商家本性。
俗語有雲:“但願世間人無病,何愁架上藥生塵”,這是古德古風。當世間做醫生開藥店的,又有幾個能達到這種境界了?雖不至於一個個全都昧了良心恨不得世上人人都生病都吃藥都請醫生,至少也盼望自家藥店生意興隆,沒一個想著早早破產關門大吉。看來,古人將醫者藥者統統歸入下九流,一點不冤。
在醫生這行當中,又是分做三等九級的。最差一級是擺地攤,俗稱“賣狗皮膏藥”的。說是賣狗皮膏藥,賣的又遠不止於狗皮膏藥,什麼神力王大力丸牙疼藥水粉刺膏,沾點藥腥兒的都賣。哪兒人多,哪兒紅火熱鬧,,攤子就往哪兒擺。這種人掙錢不靠藥,就靠肚裏花花腸子多,靠嘴甜嗓門大,巧舌如簧死人也能說活。反正,吃的就是坑人騙人這碗飯。
比這些人稍好點的,不擺攤了。搖一隻嘶聲啞氣的破鈴鐺,提隻破藥箱或是肩條舊褡褳,紅火熱鬧之處不去,專撿偏僻小胡同走家串戶遊蕩。碰巧趕上哪家有人不舒坦,頭疼腦熱的也不是什麼大毛病,不值請醫求藥,抗兩天就好。正在那裏抗著,偏偏就有醫生送上門來了。什麼“國醫聖手”、“妙手回春”之類的大牛皮絕對不吹,隻是低了頭嘴裏反複嘟囔一句話:“不治病分文不取。”
治不了病不要錢?那好,那就順便請進來瞧瞧。治得了更好,治不了反正也扯平。
這一類,比那些擺地攤賣藥的高明多了。那些人全憑一條舌頭一張嘴,彎來繞去,謂之“套”。人上過幾次當,這一套便不靈了。任你玩得再漂亮,也沒人肯再充大頭叫你捉。
這一類不玩這個。你不信“套”是吧?我根本就不套。手一伸,寸關尺一按,雙目一閉,閑話正話統統不說。
大凡做醫生的,都講究個望、聞、問、切,叫做四診。這先生怪了,偏偏一句話不問,隻伸手切脈。切脈就切脈吧,又要閉上雙眼,這下好,連“望”也免了。
這叫直鉤釣魚,專釣那些自作聰明的倒黴蛋。
世上還真有這種倒黴蛋。你不說話,不睜眼,他就覺得你高明。豈不知,眼睛閉了,耳朵卻是不閉的。正張得大大的在那裏,專等著聽你說呢!
先生診脈,病人家屬都圍一旁看。按理,醫家診病,最忌的就是人多嘈雜。這先生不僅不忌,還就喜歡這個熱鬧。熱鬧了才有戲。
不大會兒,果然就有戲了。
見先生作出如此高深模樣,看的人忍不住好奇,嘴裏就嘰嘰喳喳小聲議論開了。你說這先生興許還真請對了,有本事。我說不見得,高明不高明就看治不治得了某某這個病。他又說某某又不是什麼大病,不過受些風寒暑熱,隻要找準病根,還不是藥到病除……看看,先生那裏一句話不說,他這裏倒什麼都說了。
有人就這樣。你問,他不說,小看你什麼都不知道。你不問,他倒以為你高明,什麼都知道了。先生要的就是這出戲。這下好了,聽一半猜一半,心裏有了底。切脈原本就是做樣子的,這會兒樣子自然不必再做。慢慢睜開眼,先輕輕“哦”一聲,張口便道:
“夫天布五行,以運萬類;人稟五常,以有五髒;經絡府俞,陰陽會通……”
說的是醫理病機,又是古文,大多聽不懂。聽不懂,才更覺先生學問高深,一個個肅然起敬。至於本病,先生早已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然是一說就中。於是人人大驚,連呼“神醫”。
病根說中,“神醫”卻不忙著開方下藥,口中念念有詞,再次閉目凝神作沉思狀。片刻,忽然睜眼,展紙揮毫筆走龍蛇,一服藥方一揮而就。有了藥方,也不必麻煩跑什麼藥店,所需貨色盡在先生那藥箱或褡褳之中。伸手進去,抓一把幹草桔梗,或是拈幾許自製的丸散膏丹,如何煎如何服又極鄭重地叮囑再三,這才放心。
這時候,先生進門時那句“不治病分文不取”的話,早被病家自己拋到了九霄雲外。於是,病人那邊吃藥,先生這邊吃飯。酒足飯飽,大功告成。匆匆將主家奉送的酬金往懷中一揣,雙拳一抱揚長而去。
那些擺地攤的,大多對醫道一竅不通。賣的狗皮膏藥或是別的什麼丸什麼散,也大多是假了又假。這類先生不同了。雖談不上什麼醫術不醫術,對醫道多多少少還是懂一點的。什麼《內經》、《傷寒》、《金匱》之類醫家經典,都可隨口背出幾句。從藥箱或褡褳中抓出的貨色,也是絕對的貨真價實。至於對不對症治不治病那是另外的話,但要說吃他的藥立刻便會死人倒不至於。
說來說去,這些下三濫的玩意兒,根本就稱不上“醫生”二字,整個一夥臭要飯的!
偏偏就沒人喊他“花子”或者“乞丐”。
碰巧趕上病好的,尊他一聲“走方郎中”;白白賠了飯賠了錢上當受騙的,也頂多罵他一句“江湖野太醫”拉倒。
做醫生的,能混到在大街上立門麵,稱某某“堂”這一步,就不容易了,就算入了流。首先不敢靠嘴皮子碰運氣。人命關天,怕砸招牌吃官司。走方郎中和擺地攤的都是江湖人,四海為家來去無蹤,就算闖了天大禍事也沒地方找他去算什麼帳。這些大大小小的“堂”可就不同了。招牌在那兒亮著,門麵在那兒戳著,走不了天也跑不了地。
做醫生開藥店,雖說都稱“堂”,但這“堂”與“堂”之間區別可就大了。不僅有規模大小之別,更有高下優劣之分。奉陽城裏藥店不少,但像“仁和堂”這樣牌子亮,根基牢的,也是屈指可數。大多數也隻是勉勉強強支撐個門麵不倒而已。
當然,藥本身並無什麼高下之分,店本身也沒什麼優劣之別。硬要分出個高下優劣的,是人。
說明白了,藥店生意好不好,根基牢不牢,招牌亮不亮,關鍵就靠一個人——坐堂先生的名氣和本事。
說起“坐堂先生”這稱呼,得追溯到東漢張仲景。是時,仲景先生任長沙太守,正值當地瘟疫流行,“家家有僵屍之痛,戶戶有號泣之哀”。為解萬民倒懸,先生放下太守架子,就在府衙大堂公開掛牌行醫濟世,自詡“坐堂先生”。
多少年下來,先生長沙太守官聲如何品評無多,倒是憑著一雙回春妙手救治不少百姓。自己贏一代“醫聖”美名不說,還替後世醫者掙來諸如“大夫”、“郎中”、“太醫”、“先生”等等諸多尊稱。
可惜後世醫者,無人再有機會坐上大堂行醫。於是便有聰明人出來想主意,將天下所有大大小小的藥店藥鋪統統稱作“堂”,主治醫生一律尊為“坐堂先生”。
“仁和堂”在奉陽城最繁華最熱鬧的小東門亮招牌立字號,一立二百年不衰,靠的,自然是馬生冰馬先生祖上一雙雙回春妙手。
馬先生祖上的醫術與功德是不容置疑的。奉陽人都知道,單是“仁和堂”這塊匾額就非凡品,乃清時本省撫台親筆所書。堂堂上九流的朝廷二品大員,為下九流的小小藥店親筆題匾,足見馬家“仁和堂”名氣之大。
二百年後,“仁和堂”傳到馬生冰馬先生手上,那更是名顯及巔如日中天。馬先生承襲祖業,卻並不倚仗祖宗名氣撐門麵立招牌,靠的,全是自家真才實學。
馬生冰馬先生究竟多大本事無須細說,反正奉陽左近都尊他作“聖手神醫”。又送一副對聯,鐫於“仁和堂”店門兩側。那對聯是:
醫天上神仙難醫之病
救世間高手不救之人
你想想,光靠祖宗名氣,能掙來“聖手神醫“這尊號?沒有足夠本事,就算別人肯送,自家也絕不敢刻這樣一副對聯在門上的。
隻是,稱尊號送對聯的都沒想到,如日中天的“仁和堂”竟然說倒就倒!二百年的金字招牌,恰恰就砸在“聖手神醫”馬先生的手上!
這倒怪了!奉陽城裏那許多的藥店平平庸庸,反倒一個個招牌照亮,門麵照立,大名鼎鼎的“仁和堂”怎麼倒說倒一下就倒了呢?
其實不怪的。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行高於眾,人必非之。老祖宗們講得實在夠透徹了。
二
“仁和堂”砸招牌這一年,林自傲剛好二十歲。
這年,馬生冰馬先生剛剛決定,他的大弟子餘魯,二弟子林自傲正式隨師學藝。就是說,即日起,兩人不必再拉藥鬥,可以跟著師傅坐堂打下手,抄方,錄病案了。
進藥店學徒,跟學任何生意一樣,初進門都得從小夥計學起。未入師門的小夥計,幹得多是打水掃地之類的粗雜活兒,跟本行離了十萬八千裏。幹活吃飯沒工錢。幹兩三年,掌櫃滿意了,升一級,站櫃台拉藥鬥,稱小學徒。雖說還是吃飯沒工錢,到底離本行近了不少,在店裏地位也稍高了些。再熬五六年,熬到給師父抄方打下手這一步,才算正式踏入師門。師傅正式宣布收徒,弟子行磕頭拜師大禮,店裏店外都稱“小先生”或“二先生”。
沒想到,兩個弟子頭天剛行過拜師大禮,第二天就發生了天大變故!
這天,“仁和堂”剛剛開門。小夥計掃淨店堂。小學徒整好櫃台裝滿藥鬥。餘魯跟林自傲兩位小先生伺候好桌椅筆墨,沏一壺上好的“碧螺春”,恭恭敬敬候著師傅出堂。
師傅沒出堂,外頭一班人倒呼啦啦湧進來。
先是兩個短衣打扮的精壯大漢,一進門兩邊一立,打樁似地再也不動。隨後進來一位三十歲出頭的青年人,白臉,高個,一身青色軟綢長袍,手裏一把紙扇半開半合,斯斯文文像個飽學名士。再後又是兩條大漢,進退不離那人左右。
一眼便可看出,先後進來的四個人都是隨從之類,正主兒是中間那位。
那人雙拳一抱,話說得彬彬有禮:
“有請馬神醫馬先生出來講話。”
馬先生大弟子餘魯連忙搶前一步,抱拳答禮道:“家師尚未出堂。請教尊客貴姓?”
“請馬神醫馬先生講話。”
對餘魯的話,那人好像根本就沒聽見。
餘魯一愣,隨即恢複滿臉笑容:“尊客稍坐請茶,家師……”
“老子們沒這閑工夫!快叫馬生冰出來!”
主人斯文,隨從可就不那麼客氣了。餘魯一句話沒說完,兩大漢膀子一順,就把他撞個趔趄。
反了反了!青天白日如此上門欺人,還有沒有王法了!血氣方剛的餘魯臉色漲紅,剛要上前講理,信目一瞥,見店門外還有人。門外也是四條大漢,卻非尋常打扮,挎刀帶槍全副武裝,是軍人!
餘魯舌頭一縮,趕緊把就要出口的話統統咽了回去。
按說,馬生冰馬先生既稱“神醫”,上門求醫的自是不少。什麼高官貴胄,鄉宦名流,“仁和堂”也見得多了。任你職位再高權勢再大,到了求人治病救命這一步,沒奈何也得稍斂威風裝個和順講理的樣兒出來。
但這回不同了。這回是軍人!
“仁和堂”傳到馬先生手上三十年,還真沒跟軍人打過什麼交道。軍人生病自有軍醫,一般不擾地方。有時候事情急了實在避不開,也多是找那些公立醫院,犯不著找這些私人藥店的麻煩。也是說呢,又有哪家藥店願意跟軍人打交道了?有道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講不清”。更何況現在,三大戰役一打,國民黨兵敗如山倒,這些軍人更是成了沒頭蒼蠅,天大爺管不著天二爺,一路逃竄一路橫搶豎掠生吃白拿,整個一夥混不講理的兵痞!
那麼眼下呢,眼下怎麼辦?沒辦法。
既然你“仁和堂”牌子沒摘門沒關,那麼不論什麼歪三癟四,進你們的就都是天老爺,你敢不裝孫子應酬?
餘魯沒辦法,使勁咽口唾沫,硬著頭皮擠出滿臉的笑:“請問尊客,是要家師出診呢,還是……”
“是請教。”
請教?餘魯眨眨眼,不懂。
那人依舊斯斯文文麵無表情,半晌才慢騰騰又說:“首先請教貴店門前楹聯。”
餘魯心裏咯噔一跳。門前那副對聯,雖說口氣有些托大,意思卻是極易懂的。這人開口便說什麼“請教”,難道……心裏頓時湧上一絲不祥之感。
餘魯本是個極聰明極靈泛的人,腦瓜子跟眼珠子一樣轉得快。進“仁和堂”學徒剛剛五年,便跟學了十二年的林自傲一同拜了師。而且還做了大師兄!但眼下,這悶葫蘆實在有點難解,就連餘魯這樣的聰明人,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一點頭腦。眼珠子骨碌碌轉著,嘴裏實在不知如何對答。
等半天不見師傅露麵,徒弟又這樣張口結舌的幹耗,兩名隨從早不耐煩了。
“什麼神仙不治之病,名醫不救之人,好大牛比!咱們柴司令老爺子丁點小毛病都料理不來,倒有臉稱什麼*神醫……”
一聽“柴司令老爺子”幾個字,餘魯心裏一下有些明白了。
前幾天,師傅確曾被人請出去看過一次病。來請的是個胖敦敦的中年人,一身尋常便衣。雖沒說什麼司令不司令,但從那以後,師傅連著幾天愁眉不展,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究竟什麼心事,師傅不講,做徒弟的自是不好多問。現在看,多半就是這事了。這樣一想,餘魯鼻尖上立刻沁出細細一層汗珠。這夥人,是來找茬鬧事的!
這時候,左鄰右舍許多商家字號,生意也顧不得做了,掌櫃夥計一個個探出半邊腦袋,眼珠子瞪圓了往這邊瞅。同行是冤家,盼著“仁和堂”早日倒黴的可是大有人在!日頭高了,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漸漸多起來。見“仁和堂”這邊出了事,一個個也都圍上來瞧熱鬧,觀候這場官司究竟如何著落。
看看是時候了,那人就又開了口。依然是斯斯文文慢條斯理,但這回卻是衝著圍觀的人群說話。對呆在一旁張口結舌的餘魯,連看都沒看一眼。
“兄弟姓吳,在柴司令手下當差。前幾天,咱們老太爺偶染小疾,司令青衣小帽親自登門來請馬神醫馬先生。從禮數上講,總該沒說的了吧?”
姓吳的環視四周,慢騰騰又說:“要說嘛,咱們司令請是請了,當時馬神醫馬先生要是不應呢,咱們司令自也無話可說。有錢還難買個情願是不是?說不的,咱們隻好再去別處訪賢。但馬先生應了。不僅應了,去也去了,看也看了。咱們老太爺的病好了麼?沒有。按理呢這也怪不得馬先生。打仗沒有常勝將軍,醫生嘛又怎能強求人家百治百愈呢?先前,咱們司令也曾請過貴地不少先生,又難為過哪位呢?沒有。咱司令並不是那號不講理的人嘛!”
姓吳的略頓一頓,和顏悅色的臉上加了幾分冷峻:“但是馬神醫馬先生就不同了。馬先生在貴地被稱作‘聖手神醫’,盛名之下必無虛士。‘仁和堂’這塊招牌這副對聯究竟幾斤幾兩,兄弟不說,各位心裏自然有數!”
古人鄙薄商者,說他銅臭熏天。其實經商的更有不盡的苦楚投訴無門。幾個小錢就掙得那麼容易?難!
人人都有難念的經,生意人這經更難念。你在這裏占地方做生意,除了老天爺,是人都敢欺負你。不用說地方上四大天王八方霸主七十二路煙塵你惹不起,就算一個下三濫的無賴小混混,你也得罪不得。稍一疏漏照料不周,那就是沒完沒了的麻煩!
比如你開個飯館,有客人來吃飯自然是滿心歡喜。從進門到落座,跑前跑後的殷勤。不料頭道菜剛剛一上,客人忽然夾一隻死蒼蠅高高舉起,問你咋回事。你知道不知道?知道。明知道那蒼蠅是他有意帶進來的也沒辦法。你還得做生意,還得往下混。就隻好牙齒掉了往肚裏咽,吃了訛詐還得好言好語陪笑臉。再比如你開布店,有客人來買幾尺布。沒出店門就哢嚓一剪刀,轉過身子就叫你看。你說退說換都不行,非要你拿錢出血買好看!你敢說是人家自己故意劃一刀來訛詐你?又比如……總之,生意人都是孫子,來光顧你的,不管買不買東西都當爺爺敬著就是。小氣好忍。
但現在,這幾位爺可不是什麼無賴混混小癟三,人家是有頭有臉的軍人!夾蒼蠅毀布這號賴皮活兒那是絕對不玩的,人家講理。
“仁和堂”裏裏外外,人人光看不說話,一個個悶聲大發財。
沒說的呀,人家占著理呢!你馬生冰馬先生尊號“聖手神醫”,沒錯吧?你“仁和堂”金字招牌一立二百年,不假吧?你這店門口刻一副對聯,叫做“醫天上神仙難醫之病,救世間高手不救之人”,隻有沒長眼睛的瞎子才敢說看不見!
見人們都沒話說,那姓吳的慢騰騰又道:“事情呢就擺這兒啦,兄弟我也沒多的話。馬神醫馬先生有身份的人,想必一定會給兄弟一個交代。”
餘魯一頭霧水。這夥人不隻是找茬生事,敢情是來砸牌子的呀!怪不得師傅一直不肯露麵,原來正是躲著這一步呢!他老人家這一躲,留下兩個蠢徒弟擋災,擋得了麼!
完了!看來事情無論如何是不可挽回的了。餘魯眼珠子骨碌一轉,朝那姓吳的拱拱手:
“尊客稍待,我這就去請家師出來。”
見餘魯匆匆向後去了,那姓吳的就不再說話,大馬金刀往馬先生那張太師椅上一坐,長袍一撩舉目望天。
這時候,馬先生二弟子林自傲就立在師傅開方用的這張八仙桌旁,從始至終一句話沒說,甚至連站立的姿勢都沒動一動。
等半天,馬先生沒出來,連進去請他的徒弟餘魯也沒出來。
一個隨從跑進去促駕,剛進去就又很快跑出來,氣急敗壞一路亂嚷:“跑了跑了!他龜兒子的,全跑了!”
聽見說人都跑了,圍著的人都吃一驚。馬先生在奉陽也算是立得起的人物,治不治病,也總該對人家有個交代嘛!這一跑,可就太不上道。這“仁和堂”怕是真的完了!
那姓吳的倒並無半點驚詫之意,仿佛一切早在算中。穩穩坐在椅上,不無惋惜地輕輕歎口氣:“‘仁和堂’二百年金字招牌,今日竟然毀於一旦,也實在太可惜了!”
說完輕輕一揮手,四條漢子乒乒乓乓就動了手。先砸招牌,後砸對聯,再後來,竟連櫃台藥鬥藥杵戥子,統統砸個稀爛糟糕……
圍一邊瞧熱鬧看笑話的,確有不少人盼著“仁和堂”早日完蛋關門大吉。但畢竟生意人,有心沒膽者居多。一見動了真的,誰敢惹火燒身?片刻之間,一個個早已逃得不見人影兒。左鄰右舍幾家商家字號也忙不迭地上門板打烊,唯恐殃及池魚。
大廳裏,那姓吳的大馬金刀穩穩坐著,麵上依然斯斯文文的毫無表情。仿佛砸得都是些不值分文的泥豬土狗。
馬先生二弟子林自傲也依然穩穩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仿佛這些人砸的,是些比泥豬土狗還要不值錢的東西。
都砸完了。那姓吳的緩緩站起身,手一擺,帶了人就走。
“站住!”
林自傲堵在門口。
“你是什麼人?”
“林自傲。聖手神醫馬先生的二弟子。”
林自傲特意把“聖手神醫”四字說得格外響亮。
姓吳的一怔,不由認真打量他一眼。
“有何指教?”
“帶我去見你們柴司令。”
姓吳的吃一驚:
“你……你想幹什麼?”
“帶我去見柴司令!”
林自傲重複一句。
三
柴司令的司令部,設在奉陽城裏最大的客棧“鴻賓樓”。
柴司令,兩個月前還是柴師長。幾個敗仗打下來,人馬損失大半,編製丟了。跑去找上司,上司也沒辦法。編製補不上,按現有兵員,編一個團都勉強。師長降團長,這樣虧本買賣怎麼能幹?不僅柴司令不幹,柴司令的上司也不幹。降他還不等於是降自己麼?周旋半天,委他個城防司令,移師奉陽。一麵守城,一麵擴充兵員。
說是城防司令,依然還是少將。但兵員不補,糧餉裝備不供,其實無異於草頭司令!
堂堂正規軍少將師長,一轉眼竟淪為草頭司令!柴司令心裏別提多憋氣。城自然是不能守的。長江天險都守不住,小小奉陽孤城一座,靠這些全無士氣的殘兵敗將,怎麼守?說到擴充兵員,更是扯淡至極。移師奉陽這一路,士兵越走越少,勉強留下的也早在各打主意。舊部都守不住,還談什麼招兵!你招誰去?誰又肯叫你招?生綁硬捆弄幾個,倒更影響士氣!城不能守,兵不能招,仗更是說什麼也不能再打,想來想去隻有一條路:棄城南逃。
柴司令正朝這方麵打主意作準備,不料老太爺卻忽然病了。這一病,立刻就打亂了柴司令的全盤計劃。這柴司令是個極孝的人,更兼母親早亡,全靠父親又當爹又做媽的養大成人,父恩深似海。這種時候,又怎肯拋下老太爺獨自逃命?肚子裏千條計較,四處求醫替老太爺治病這是頭一條。
本來,老太爺也並沒什麼大病。隻是年紀大了,跟著兒子一路顛沛流離,受些風寒。若是平時,放在任何一名普通醫生手上,幾乎都算不得什麼病。
偏偏趕上亂世,是人都怕當兵的。又偏偏柴司令是奉陽新任城防。雖不及當師長時兵強馬壯,畢竟有人有槍,生殺大權在握。這樣的老太爺躲都躲不及,誰敢惹火燒身?一時間,奉陽城裏有名無名的郎中大夫人人退避三舍。
不是治不好,是唯恐治不好。你治不好老太爺的病不要緊,惹惱了他兒子,你的命還要不要?柴司令不懂醫道不會治病救人,難道還不會開槍殺人麼!
人人隻有一顆腦袋一條命,誰也不敢隨便拿去當賭注。
但是躲也畢竟不是長久辦法。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廟,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躲不了,就還得給他治。治是治,還沒見病人,先生自己心裏倒先捏一把冷汗。一個個戰戰兢兢的不想病人病情,老想著自家腦袋。這樣子還能治什麼病?望、聞、問、切四診,越診越糊塗。越糊塗越是不敢輕易定論。處方用藥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自然一差十萬八千裏。
看看四五天換了十幾位先生,老太爺的病依然毫無起色,柴司令可真急了。茶不思飯不進,懵懵懂懂好像比老太爺還病重。
要說這些先生大夫的也真是夠混蛋!人家就這病,你治得了更好,治不了也就罷了。柴司令又沒真的要你命。不行,偏偏不肯就罷,眾口一詞把馬生冰馬先生往火坑裏推:
“老太爺這病,我輩算是回天乏術了。但假若柴司令能請到‘仁和堂’馬先生……”
一句話提醒柴司令,便趕緊換了便衣到“仁和堂”親自來請馬先生。
“先生尊號‘聖手神醫’,‘仁和堂’享譽奉陽二百年。柴某卻棄明珠而求泥丸,真是有眼無珠了!”
柴司令讀書人出身,雖然淪為草頭司令,畢竟儒將遺風尚在。盡管心裏火急火燎,禮節禮數卻是一點不少,話說得很是文雅客氣。
“不敢。請問尊客貴姓?”
“兄弟柴榮,特來懇請神醫為家父治病。”
柴榮?馬先生微微一怔。近幾天,聽說奉陽城守柴司令,遍尋名醫為父求診,莫非便是眼前這人?
“莫非尊客便是柴將軍?”
“先生客氣。家父患病不愈,蔡某實在坐臥難安。這就請馬先生移駕鴻賓樓如何?”
替柴老爺子看病,奉陽城裏大小醫生都怕,難道馬先生就不怕了?怕。不僅是怕,怕的還更厲害。別的人怕隻怕丟腦袋失家業,馬先生呢,除了這些,還得又加一怕:怕丟名頭砸招牌。
看來,名人也不全是風光,名人也有壞處。別人怕,可以推給你,你又推給誰?你“仁和堂”不是二百年金字招牌麼?你馬先生不是號稱“聖手神醫”麼?你店門口不是刻了那樣一副對聯麼?你又憑什麼怕?憑什麼推?
不能推,不敢怕,更不敢不去。不去,隻怕是名頭丟得更快,招牌砸得更急些。隻有去,或許才有幾分轉機幾分希望。現在病人還沒見,自己倒先怕成一堆,算什麼名醫?想我馬生冰行醫濟世三十年,什麼疑難病症沒見過?你家老太爺病再棘手,我“聖手神醫”這名頭也不是平白混來!奉陽城裏是醫生都怕你都躲你,難道“仁和堂”馬生冰也怕你躲你不成?
不料一進鴻賓樓,柴司令幾句話,就把馬先生剛剛鼓起的那點信心和勇氣嚇個精光。
柴司令說:“柴某自幼喪母,家父的命就是柴某的命。這些天,奉陽城裏大小先生都請遍了,請你馬神醫,實在是最後一步。別人我也不再另請,家父這就算是交給你馬神醫馬先生了!”
其實,柴司令這話也並無半點惡意,原是促他全力盡治的意思。但馬先生聽到耳中卻完全變了調。老太爺的命就是他的命,他把老太爺交給我,不是連他自己的命一塊交給我了麼?這可不得了!這夥混不講理的丘八,惱了他命都敢玩。又什麼事做不出來?眼下這一步不慎,“仁和堂”砸牌子關門事小,搞不好連自家老命也得搭上!
馬先生心裏一慌,本來還算從容的腳步立刻就變得不成章法。
及至見了病人,望聞問切四診一過,馬先生心下倒頓時寬了。這老太爺的病,原由風寒而起,加上用醫不當耽擱幾日,目下看,當屬太陽中風,大青龍湯的主證。
“太陽中風,脈浮緊,發熱惡寒,身疼痛,不汗而煩躁者,大青龍湯主之。”馬先生心裏又將仲景先生“太陽中風“條目默誦數遍,便要處方。
剛剛提起筆來,忽然心頭一跳:大青龍湯屬發汗峻劑,主治表寒裏熱的表裏俱實之證。但關鍵是診脈要準。自己這脈診的準麼?真就萬無一失麼?老爺子這病可是已經多人之手,先前那許多先生大夫,可也不是一個個都是混飯吃的。病症真要如此簡單,怎能令他們一個個全都自甘束手避之如虎呢?心裏一躊躇,緊握的筆尖不由就軟軟垂下來。
大青龍湯主證是不汗,發熱惡寒,脈浮緊。這老爺子真是這樣的麼?心裏吃不準,忙伸手再去搭脈。一搭脈,倒越來越覺這脈不似浮脈,倒像微脈。這一驚,立刻想起仲景大青龍湯逆條:“若脈微弱,汗出惡風者,不可服之;服之則厥逆,筋惕肉閏,此為逆也。”忙又伸手去摸病人額頭,一摸便覺掌心濕粘粘的。這一嚇更是不輕。柴老太爺畢竟上了年紀的人,倘若誤服青龍必會導致大汗亡陽,手足厥冷,筋肉跳動等壞病症狀。老爺子自是不必說了,自己一顆腦袋又能平安長在項上嗎?
見馬先生兩次診脈,依然躊躇不定,柴司令不由開口問道:
“馬先生,家父到底什麼病呀?”
“令尊這病,從症狀上看,似太陽中風,當施以大青龍湯。隻是,隻是……”
“隻是”半天不知如何往下“隻是”,不由就又伸手去摸那老爺子額頭。一摸,不由叫聲“奇怪”。明明剛才這額頭還有汗的,怎麼轉眼又沒了?趕忙再去搭脈,這脈象更是糊塗,究竟是浮脈還是微脈呀?真是見鬼了!
馬先生祖傳名醫,自家又行醫濟世三十年,什麼疑難雜病沒見過?從沒像現在這樣進退維穀,心裏完全沒了底。
“馬先生,用藥如用兵,當斷則斷。是進是退,是補是瀉,吃準了,就該開方下藥啊!”
“對對,當斷則……斷,開……開方……”
柴司令這一催,催得馬先生更是方寸大亂。嘴裏嗯啊應著,伸手便去拿筆。心慌,手抖,處方開得一溜歪斜。
及至藥抓回來,煎了,服了,馬先生才慢慢醒過神來。頭腦一清醒,差點嚇昏過去!完了,怎麼開的還是大青龍湯呀!
馬先生痛悔不及,裏裏外外三層衣衫全濕個透。懵懵懂懂,總覺冥冥中還真有什麼東西在搗鬼作祟。難道“仁和堂”真的氣數盡了?難道祖傳二百年的基業,真該毀在我馬生冰的手上?難道這一切都是……天意麼?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東坡先生可真說絕了!人生在世,有盛便有衰有盈就有虧,榮辱勝敗本也是常事。隻是我馬生冰不該衰得這樣早呀!這個跟頭跌得好重,又好不服氣!馬先生仰天一聲長歎,兩行清淚如珠。
當晚,馬生冰馬先生連夜逃離奉陽。
一代名醫,自此銷聲匿跡。
四
當林自傲神態自若地跨進鴻賓樓客廳時,柴司令頓覺眼前一亮:這人,二十來歲年紀,布衣粗裝,相貌平常,唯獨一雙眼睛卻是灼灼奪人。大反昔日諸多醫者那種阿諛卑瑣之相,孤獨中顯露出一種倔強的傲氣。柴司令穩穩坐著的身子不由就緩緩站起。
站起來之後才吃了一驚: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後生,憑什麼倒叫我這久經征戰的堂堂少將起身相迎?此人不凡!
“小先生貴姓?”
“免貴姓林,林自傲。你就是柴司令?”
“兄弟柴榮。小先生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是請教。”
“是為‘仁和堂’的事?怎麼,小先生以為不該麼?”
“自然不該。”
“為什麼?”
“你派人去砸‘仁和堂’招牌,是因為家師沒治好你老太爺的病,是不是?”
“不錯。”
“錯了。”
“咦!這倒要請教,柴某究竟怎麼錯了?”
“你以為家師名實不符,該砸招牌。即使真是這樣,該砸的也隻是家師自己的招牌,對不對?但現在,你砸的卻是整個‘仁和堂’的招牌。這一來,豈不是大大的錯了?”
“小先生這話可就不明白了。難道馬生冰馬先生不是‘仁和堂’
掌堂?”
“當然是。但是家師還有兩名弟子呢!你老太爺的病,家師是看過了。可是我師兄也看過了麼?我也看過了麼?都沒看過,怎麼就知道‘仁和堂’治不了你老太爺的病?你這樣蠻不講理砸了‘仁和堂’,不是連我們也一塊砸了麼?”
林自傲拙嘴笨舌這麼一繞,倒把個柴司令繞得張口結舌,好半天不知如何對答。
那吳副官領人到“仁和堂”砸招牌砸店,林自傲就在跟前站著,從頭到尾看個一清二楚。雖然身子一動未動,心裏卻是窩了一肚子的火。
林自傲是孤兒,全憑師傅自小收養授藝,“仁和堂”就是他的飯碗他的家。“仁和堂”牌子一砸,砸了飯碗砸了家,也砸出他滿肚子的不平與不服。你們不講理是不是?好,我就跟你們找個講理的去!
進鴻賓樓找柴司令,林自傲自是毫無半點懼意。“仁和堂”砸了,師傅沒了,飯碗沒了,家沒了,還有什麼可怕?反正這年頭是軍人都不講理,大不了把這條不值錢的小命扔給你們就是!
有理的膽壯,無畏的更膽壯。林自傲一進鴻賓樓,話就一句句說得理直氣壯底氣十足。到後來,簡直是在質問了!
反正,他也不怕柴司令生氣不生氣,發火不發火。
柴司令沒生氣沒發火,倒笑了。
“小先生好一張利口!進‘仁和堂’幾年了?”
“十二年。”
十二年!柴司令吃了一驚。看不出他年紀輕輕,倒已浸淫醫道十二年!當下對他更是不敢小看,稱呼中不由就把那“小”字取了,直稱“林先生”。
“家父的病,林先生確實沒有看過。這樣說,定是有十分的把握了?”
“沒有。”
“沒有?”
“沒有。還沒見過病人,就敢妄言什麼把握不把握,不是醫家之道。”
“有理有理。”柴司令連連點頭,“那就請林先生移駕內室,為家父一診如何?”
糟了!我來找你們講理,又不是替你老爺子診病。你老爺子的病連師傅都沒辦法,我又算是哪路神仙?再一想,自己口口聲聲怪他砸牌子砸錯了,不就是抱著師兄沒看過自己沒診過這條理麼?現在輪到人家也跟你講這理,自己怎麼倒又不講理了呢?嗨,治得了治不了先看看又有什麼大不了!還沒見病人就往後縮,“仁和堂”這十二年算白混了!
於是便跟著柴司令來到後堂。
林自傲在“仁和堂”學徒十二年,那日子可真不是白過的。苦讀各類醫家經典那是每日必做的功課,什麼陰陽五行四診八綱,本草方劑藥性脈訣,早已爛熟於胸。來了病人,雖然多是師傅經手診治,但畢竟長年累月耳濡目染也積累不少經驗。現在雖是頭一次臨證實診,也是鎮定自若底氣十足。及至望聞問切四診一畢,更是胸有成竹。
病症診斷明白,不由倒十分奇怪:這老爺子明明是典型的太陽中風,那許多的庸醫診斷不出倒也罷了,怎麼連師傅他老人家也不行了?難道是我診斷有誤?
當下再次認真診過,越發認定是太陽中風,大青龍湯的主證。隻是,症狀似已減輕不少。沉吟片刻,便問柴司令:
“家師日前所開藥方還在不在?”
“在,在。”
林自傲一看,見師傅開的也是大青龍湯,心下頓時一喜。難怪病人症狀已經明顯減輕,原來是師傅藥先對症了呀!既然師傅也是這麼看,那是更加不會錯的了。當下便毫不猶豫提筆開方。
他不同於別的醫生。那些人怕丟家業丟性命;他也不同於師傅,師傅畢竟為盛名所累。他既無家業又無盛名,心裏毫無顧忌,望聞問切反倒平心靜氣。診斷一明便立刻處方下藥,再無半點躊躇猶疑。
柴司令見他跟馬先生開的一樣處方,不免心下疑惑。但又看他診斷治療十分自信,反倒不好直接發問,便拐彎抹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