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草莓河(1 / 3)

1

我說過,我要給你講一個與草莓有關的故事;我說過,我要寫一篇名字幹脆就叫“草莓河”的小說;但我沒想到是現在;但我沒想到是這樣。

如果我的記憶力沒發生太大錯失的話,事情應該說是起源於五年前暮春的那個正午。

陽光當然是很好的。

春日正午的陽光下,暖風和煦著,一對青年男女走在通往郊野的公路上,這就很可能會出現某種詩意的東西。

我想,那男的還是稱他為馬牧吧。

女的呢?你看讓她叫柳林好麼?是的,柳林自然是挽著馬牧的胳膊的,而馬牧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攬住柳林的細腰。

原因很簡單的,他的兩隻手現在正被另外一種東西占據著,那就是尤瑟納爾的一本書:《熔煉》。

馬牧一邊用那雙像農夫一樣粗壯的手撫摸著它,一邊搖晃著顯得有點碩大的頭顱,自言自語說,想不到這種地方會有一本尤瑟納爾的書等著我,想不到呀。

馬牧說的這種地方,就是他們剛剛走出來的那個郊區小書店。

就在這個門庭冷落顧員忙著打瞌睡的雜貨鋪一般的小書店裏,馬牧發現了安臥在玻璃櫃台裏的《熔煉》,看上去它的模樣早已是灰塵滿麵了。

馬牧不由分說把它打撈出來的時候,又是心疼,又是欣喜。

不管怎麼說,這是一個意外的收獲吧。

已經離開小書店很遠了,馬牧還在憐香惜玉一樣,撫摸著那法國老女人曆時四十年生出來的愛子:《熔煉》。

他像一個嘮嘮叨叨的老人那樣感歎著,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呀。

這時候,小鳥依人樣的柳林接過來他的感歎,說,想不到?想不到的事情多去了。

馬牧像是怔了一下,點了點他的大頭說,是的。

兩年前,或者一年前,甚至半年前,你想到我們會相遇,會一起走到這裏來麼?柳林歪著個調皮樣的腦袋問道。

馬牧毫不猶豫地說,這個我當然不會想到的。

接下來柳林又追問道,一年後,或者兩年、三年後,我們會怎麼樣,你能想得出來麼?馬牧沉吟了片刻,誠懇地搖了搖頭。

那麼,“許多年之後……”呢?麵對柳林這個帶有戲仿味道的問題,馬牧止住了腳步。

眼看馬牧就要掉入思索的陷井,柳林就拉了他一把,機靈地轉移了話題說,怎麼樣馬牧,不虛此行吧。

馬牧似乎還沒從那陷井拔出腿來,懵懵懂懂地應答道,不虛此行,不虛此行。

此行之前,他們就讀的大學裏正在舉辦運動會。

柳林不太喜歡這種大哄大嗡的群眾運動,就向馬牧建議說,趁此機會咱們出去玩玩兒好麼?馬牧笑道,正合孤意,你說咱們去哪兒吧。

太遠了我可是支付不起費用呀。

柳林說,我想媽媽啦,她近一段時間身體不好,你陪我去看看她好麼?馬牧鄭重其事地點點頭。

於是,他們一同來到了柳林生活到十七歲的這個小小山城。

這天一大早,柳林帶著馬牧到她讀過書的中學緬懷了一番,爾後又到座落在半山坡上的紫藤公園轉遊了半晌。

現在他們正信步走向郊外。

忽然,柳林像詩朗誦那樣莫名其妙地念白道,等我籃裏的種籽都播撒/等我將迷路的野蜂送回家/等我閱讀一扇扇明亮或黯淡的窗口/與明亮或黯淡的靈魂說完話……馬牧傾聽著這些詩句的同時,信手翻開了那本《熔煉》,吟味起書上開頭的那句話:亨利-馬克西米利安.利格爾走一程,歇一程,朝著巴黎的方向趕路。

而我和她是沿著這個小城郊外的一路蔥鬱,一直向北漫步。

春日午後的郊野公路上,車馬行人稀少,兩旁的麥地,菜蔬,野花們競相彌散著淡淡的馨香。

馬牧禁不住敞開嗓門喊起了家鄉戲,我這走過了一窪又一窪,窪窪地裏的好莊稼。才剛暢抒了這麼兩句充滿鄉土氣息的詠歎調,就像被什麼東西卡住了喉嚨一樣啞然失聲了。

哦,原來是不遠處河邊上星羅棋布的小白花攝住了他的目光。他敢肯定,那是自己曾經十分熟悉的一種小花兒,隻是這些年不多見它了。

馬牧心裏驟然一動,扯了扯身旁的柳林,說,我們過去看看那些小花兒吧。

柳林笑著說,想不到你這麼男人,居然如此小資情調呢。

馬牧笑笑不作任何解釋。

站在一頂頂像聚傘樣的潔白的,桔黃的小花麵前,神情已經有些嚴肅的馬牧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麼花麼?一向認識許多花草的柳林躬腰觀察了一陣,很不甘心地搖了搖頭。

那我告訴你吧,這是——草莓花。

哦,是麼,這就是草莓麼?對,這就是草莓,在我的家鄉那邊,人們喜歡種植草莓。

不過,這兒的是野草莓。

哦,說真的,草莓花可算不上太好看,可草莓果實在是太好吃了。

你也喜歡吃草莓麼?那當然啦,你瞧,現在我嘴裏直想流酸水呢。

那麼,等過一段時間草莓上市了,我一定給你買很多很多的草莓。

好哇!終於有人給我買草莓吃了。

柳林的眼角甚至有些潮濕了。

就是在這個時候,馬牧說出了那句話的。

望著滿眼的草莓花,馬牧沉吟了一會兒,說,柳林,將來我要寫一篇叫做“草莓河”的小說。

柳林回頭打量了他一眼,說,為什麼,寫什麼呢?馬牧說,這,我現在還不知道。

總之,是想講一個與草莓有關的故事。

是麼?是的,這有點東施效顰的味道。

當年,托爾斯泰因為采到一株牛蒡花,就寫出了那個不朽的小說《哈吉穆特》。

馬牧當然明白,他遠遠地,遠遠地不能與托翁相提並論,對於後者,他除了頂禮膜拜之外,再也無話可說,再也沒有任何辦法。

哦,我的草莓河。

馬牧心事浩茫地慨歎了一聲。

是的,我想現在你應該相當清楚了,在某種意義上說,馬牧這個人物就是我,他代表著我的某些部分,至少他跟我有一種特殊的關係,你知道他已經不止一次地出現在我的小說之中。

至於我是誰呢?天哪,我可不想用這種簡單得不值得一提,複雜得解釋不清的問題來折磨自己。

那麼,柳林這個人物可以是你麼?

3

現在我已經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了。

見多識廣這句話我不敢說,但我還是認識了一些人,知道了一些事情的。

比如,我接觸過的那些女性,我知道她們都是喜歡吃草莓這種漿果的。

其實,大多數女性在這一點上沒什麼兩樣。

隻要在草莓上市的季節裏,你留心觀察一下,便可得以確認。

圍著鮮嫩欲滴的草莓攤,一邊嚐鮮一邊挑揀的,絕大部分都是女性,這種情景令你想到草莓果這種漿果天然就是女人的食物。

當然,也不排除有個別男人或精心或粗枝大葉地買上一堆草莓,但那十有八九是為他的女人或女兒效勞的。

這些個事情我全知道。

另外,我還知道一些關於草莓的知識。

你知道麼,我親愛的朋友?

4

草莓是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屬薔薇科,生長姿態呈平臥叢狀,高度約為30厘米,在世界小漿果的產量及栽培麵積上,一直雄居於領先地位。

草莓的色澤鮮豔,果實柔軟多汁,香味濃鬱,甜酸可口,營養豐富,實為一種不可多得的高檔水果。

如此看來,人們尤其是女人喜歡吃草莓這種漿果,是很有些道理的。

5

往事如煙。

如煙的往事有時會像雲朵一樣,趁你不備之時飄然而至。

你得承認,對於某些人與事,尤其是某些場景,即使你發誓要忘掉,卻不一定能夠。

那時候,在我生活多年的小城的西郊,有一條水流瘦弱卻總也不幹癟的小河,河上橫著一架沒有攔杆的小石板橋,小河兩旁雜樹叢生,有柳樹,楊樹,榆樹,還有槐樹,桐樹,總之是一些很尋常的樹,再遠一點是四季的莊稼,比如小麥啦,玉米啦,棉花啦,綠豆啦,紅薯啦,花生啦,總之是一些很常見的農作物。

當然,也有一些野花,野草之類的東西。

說實話,這裏實在談不上什麼獨異的風景。

你在許多城市大都可以發現這樣一條小河的,鄉村裏就更不必說了。

然而,就是在這樣一個尋常似水的小河兩岸,曾經留下我一串串青春的腳印,它們細碎地重疊在那裏。

那時候,我差不多是幾年如一日,在一個又一個向晚時分,從我所在的廠區後門閃出身來,越過一個惡臭不堪的荷塘,捷足登上一個高坡,沿著那令我喜歡並且遐想的鐵路路基,漫步到小河那邊,在那一帶盤桓遊蕩,虛構和加固著我的某些朦朧而又清晰的夢想。

好像那片地方總有什麼在等候著我一樣。

當然,這跟我在那裏總能看見一對似曾相識的朋友不無關係。

他和她的年齡與我相仿,按時下比較時髦的說法,應該稱他們為男孩和女孩,其實,當時她也就時常是這麼說的,你們男孩子,我們女孩子,等等。

現在,我依稀記得初次看見他們時的情景。

那是一個西天上燃著火燒雲的黃昏時分,我正在如癡如醉地欣賞著滿天的晚霞,他們就是在這個時候驀然走入我的視線的。

那男孩揮動著結實有力的手臂,激揚地說著什麼,身著一襲白裙的女孩歪著頭注視著他,他們邊說邊跳下高高的鐵路路基,朝我這邊走了過來。

雖然他們並沒有手挽著手,更沒有勾肩搭背羨煞人的親昵勁兒,但憑著我一點可憐的小經驗,從他們當時的神態上可以看出,他們正在熱戀或者是初戀,至少這是我對他們的一種願望,甚至是祝福。

而無論是熱戀或者初戀,在我看來都是十分美好的事情。

因此當他們走近我的身旁時,我便主動而友好地向他們點頭致意。

那男孩子麵含微笑跟我點了點頭。

我能感覺到,他的微笑裏流溢著幸福之類的物質。

而那個女孩則快速地瞥了我一眼,下意識地挽住了男孩的胳膊。

我站在小橋上望著這對幸福的小人兒走向小河那邊,後來他們還回頭望了望我。

當時我就預感到了,我和他們會成為一種特殊意義上的朋友的。

與此同時,想知道他們的故事這一願望在我的心底裏陡然升起。

6

草莓是所有果品中上市最早,周期最短的漿果。

在中國的北方,當年秋季栽培,第二年的初夏即可采摘食用了,因而它就成為了淡季水果供應的珍品;草莓的適應性極強,很容易繁殖,毋須精心管理,而且產量相當高,收益相當快。

7

他們的故事是從一個春意融融的夜晚開始的。

他們的相識有點戲劇性的味道,或者說與戲劇有關。

那天晚上,男孩和女孩碰巧都到東方影劇院去觀看來自省城話劇團的演出。

順便說一下,有點意思的是,那個話劇團的排演廳就在我現在所居住的這幢樓下,隻是眼下這兒已不再排演什麼話劇了,它早就被一舉改造為唱卡拉0k打台球的地盤,而那些話劇團的成員要麼賦閑在家要麼棄藝從商或者徑直投奔小品電視劇去了。

說起來男孩和女孩觀看的那場話劇演出,已是遙遠的八十年代的事情了。

那天晚上演出的劇目叫做《神秘的古城》,劇情大概是地下工作者配合大軍解放一座古城什麼的。

說實話,那天的演出根本算不上多麼精彩,可他們還是迷住了這個偏僻小城幾乎所有在場的觀眾,喜歡話劇的男孩和女孩更是忘情地沉醉在其中。

當時他和她都是第一次親眼看見話劇這種藝術形式。

當然,在此之前,男孩和女孩都曾多次在各自的小半導體上收聽過話劇節目。

此後不久,在男孩和女孩的情感故事薄上,就有了一次次擁坐在一起收聽話劇演播這樣的情景記錄。

天哪!在那個美妙的夜晚,他們清清楚楚地看到心愛的話劇在舞台上的演出!男女演員那字正腔圓的念白,他們身上那神氣得不得了的服裝,舞台上的布景道具燈光,都使男孩和女孩心醉神迷,甚至心馳神往。

他們屏住呼吸,不敢大聲喘氣,黑亮的眸子直勾勾地凝視著舞台。

男孩和女孩忘了這兒是在演戲,忘了給他們鼓掌,也忘了自身的存在,直到舞台上打出劇場休息的字幕,男孩和女孩這才醒過神來,他們慢慢地起離座位,神思恍惚地隨著人流走出劇場,又不約而同地來到劇院門口,站在一排玻璃窗下,瀏覽其中的彩色劇照。

男孩和女孩的故事就是在這兒拉開序幕的。

當男孩的目光從玻璃窗收回的途中,恰好碰上了正在凝神注目著劇照的女孩,這使他後來多次說起“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感覺。

先是女孩那身清新爽目的裝束抓住了他。

女孩穿一身洗得發白的勞動布衣服(那時候還沒有後來流行的牛仔服呢),腳登一雙白色網球鞋,整個看上去一副幹淨清爽的樣子。

男孩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她那幹淨清爽的樣子。

而女孩那一對紮得很認真的小辮,顯然流瀉著一股掩不住的神氣。

關於這些,男孩是從女孩的側麵捕捉到的(女孩亭亭玉立站在那兒,像是一幅宣傳畫),接下來,男孩懷揣著希望和擔憂,變換了一下角度,悄然轉到對麵打量起女孩。

這下子,男孩吃驚地張開了嘴巴,差點叫出一個啊來。

原來女孩的正麵形象比起她的背影來,至少更加十分的迷人。

淒迷的燈光下,那女孩美得令他膽戰心驚,而又難以言說,就在那一瞬間,男孩想到了,仿佛也看到了安格爾的那幅名畫《泉》,隻不過眼前的這個女孩是穿著一身幹淨清爽的衣服的。

想到這兒的時候,燈光下的男孩臉上泛起了一層羞怯的紅潮。

這時候,他發現正在凝視劇照的女孩的麵貌上流淌著一絲憂鬱的神情。

於是,男孩便鼓起勇氣走上前去,顫抖著聲音說了一句,你好。

女孩愣了一下神,看了看男孩,從潔白的牙齒上排出一個微笑,禮貌地答了一句,你好。

男孩支唔了一聲,又說,你也是來看話劇的麼?女孩點了點頭。

男孩似乎是想了想,說,你也喜歡話劇麼?女孩點點頭。

男孩子說,我說的不僅僅是現在正演著的這場話劇。

女孩仍是點點頭。

男孩眨了眨眼睛問道,那你今天坐在第幾排?七排,女孩說。

我坐第八排,男孩子憨厚地笑道,我沒有看見你。

這顯然是一句多餘的話。

好像還有更多的一些話還末來得及說,劇場那邊開演的鈴聲就拉響了。

男孩和女孩相看了一眼,就都快步跑回到各自的座位。

這時候,男孩看見女孩就在他左前方錯三個人的位置上。

接下來的觀看演出,男孩開始了一心二用,他一會兒凝視舞台上的事情,一會兒借助舞台上射過來的燈光盯住女孩的背影。

從她那幹淨清爽的背影上,男孩似乎看見一副精巧的鼻梁,一雙幽深的眼睛,一種潔白的微笑,還有那樣一種叫人忘不掉的憂鬱神情,他還仿佛看見了一個久遠的夢,看見了他未來的道路,甚至他開始一廂情願地把自己和那個就在前麵的女孩聯係在一起了。

想著這些的時候,他便命令自己好好看戲。

他當然知道,這樣的親眼目睹來自省城的話劇演出,是一種不可多得的精神美餐。

剛開始的時候,他生怕這場話劇很快就會演完了,可這會兒卻恨不得讓它盡快結束。

就在男孩在舞台與女孩背影之間來回照顧而神思悠悠的時候,這場省話劇團演出的《神秘的古城》閉幕了。

男孩看見女孩夾在人流中朝外湧動,便擠上前去尾隨著女孩,到了劇院門口,男孩朝前趕了兩步撞入女孩的視線,他佯裝成隻是恰好碰上的樣子招呼道,唔,是你呀。

女孩似乎有些警惕地打量了男孩一眼,馬上就還給他一個潔白的微笑。

男孩說,怎麼樣,你覺得今天的演出?女孩若有所思地說,挺好的。

是啊,簡直是好極了,男孩說。

好吧,再見了,女孩說。

就你一個人來的麼?男孩試探道。

女孩子點了點頭。

我可以送送你麼?不必。

讓我送送你吧。

不用了。

我真的想送送你。

謝謝你,真的不用。

我可沒有別的意思呀,你怎麼不相信我呢?我不相信你什麼啦,我相信你什麼呢?我是說,今天我真的要送送你。

那……那好吧。

於是,男孩子和女孩便騎著自行車行走在月光如水的春夜裏,經過一盞又一盞昏黃的路燈,朝位於市區南段的文化路方向走去,他們邊走邊說著些什麼。

說著說著,說再見的時候就到了。

當然,此時的男孩並不想說再見,他隻是想再次見到女孩——他們已經知道了對方的姓名和一些最基本的情況。

比如,男孩知道女孩是市師範學校幼師班一年級學生,她是不久前隨父母從山西絳縣來到豫東這座小城的。

她喜歡唱歌跳舞拉手風琴,更喜歡李清照的詞和舒婷的詩。

這一年她正好18歲。

女孩知道男孩剛從會計學校畢業不久,現在市化工廠的一個車間當成本核算會計。

他這段時間正在讀黑爾的美學,但他更喜歡陀斯妥也夫斯基海明威魯迅王蒙的小說,而且現在正做著一個關於小說家的夢。

當他們知道了這些的時候,說再見的時候就到了,因為這時候他們已經走到了師範學校的大門口。

女孩跳下小坤車說謝謝再見,就推著車通過了大門,然後跟男孩揮了揮手,騎上自行車像一隻白色蝴蝶飛入了暗夜的花叢中。

男孩在女孩的學校門口呆呆地站了許久,好像眼前這一切還沒有看清楚,還沒有想明白,就這樣走過去了。

是呀,意猶未盡。

接下來該怎麼好呢?男孩就掉轉車頭,讓它把自己帶回到他那間集體宿舍裏去。

在路上,男孩引吭高歌,他唱的是當時廣為流行的一首勁歌,年輕的朋友們/我們來相會/蕩起小船兒/暖風輕輕吹/花兒香/鳥兒鳴/春光多明媚。

男孩洪亮的歌聲回蕩在夜空裏。

在這個美妙無比的春夜裏,男孩一路高歌回到了位於城北地帶的化工廠。

但他並沒有馬上回到那間另外還住有兩個人的集體宿舍,而是越過門崗,徑直來到他的會計辦公室,做了一件對他來說非做不可的事情。

事不宜遲。

在堆滿會計憑證記帳薄報表的辦公室裏,男孩給那個女孩寫了一封長達36頁的抒情信件。

這封信差不多是他一口氣寫下來的,隻是手有些酸疼。

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至於信裏都寫了些什麼,連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他隻不過寫了些忽如其來的,然而又似乎是存貯已久的話語。

不過有一點他是很清楚的,這封信寫好的時候天已經破曉了。

於是,他洗了把臉,決定像往常那樣到廠區背後的鐵路路基那邊跑步鍛煉去。

不過,他很快就又改變了這個主意。

他給那封信穿上一身樸素的衣裳(裝上信封),掛上彩色的郵花。

他決定先跑步將它送到郵政局門前那個日夜敞開著的信箱裏,讓它插上翅膀飛到師範學校裏去。

8

現在想起來,馬牧和柳林的相遇以及後來的戀愛,與那對男孩和女孩的故事相比,實在算不上多麼浪漫的故事,這在大學裏是一種屢見不鮮的事情,幾乎每所大學裏都茂盛地生長著各種各樣的愛情故事。

話說回來,對於他們個人來說,在這裏所經曆的故事仍是很可寶貴的。

事實上,每個人的經曆,每一種的經曆,對於當事人來說,都是寶貴的。

至少這一切可供他們日後咀嚼,回憶。

以後他們無論走到哪裏,都會由衷地感謝他們的大學,他們的大學時代。

你得承認,大學這種地方就是種植愛情的土壤,是培育愛情的溫床,你說它是愛情的伊甸園也沒什麼不可以的。

在這種地方,經常會有提供愛情發生的活動,比如聚會,舞會,晚會,詩會,運動會,老鄉會等等。

馬牧和柳林的故事就是在其中一種活動中發生的。

那是一個秋天的晚上,中文係舉辦了一場重陽詩會,馬牧以研究生會學術宣傳部長的身分,應邀作為這次詩歌朗誦會的評委。

他和各其他幾個評委坐在燭光閃爍著的主席台上,認真傾聽著一個熱愛詩歌的青年男女那抑揚頓挫的朗誦,仔細地觀察著每個朗誦者的形象,表情,神態,並時不時地在一疊白紙上寫下一些漢字或者符號。

實話說,按照他對詩歌的理解,他所聽到的這些都算不上好詩,可他喜歡這些比他更年輕的麵孔,他覺得這些年輕而富於激情的朋友差不多都可以說是詩人。

看著這一個個充滿激情的青春麵貌,馬牧想起了自己和他們那一樣年輕,一樣激情滿懷的過去。

那時候他作為一個工廠會計,個人生活也是被詩意充滿著的。

許多個清晨和黃昏時分,他都攜帶著一冊唐人詩宋人詞或者普希金萊蒙托夫泰戈爾的詩集,跑步到鐵路路基那邊,在一條水流潺潺的小河邊漫步,高聲朗讀,或者默默記憶。

隨著居住地的變遷,生活方式的改變似乎那一切都在不知不覺間離他遠去了。

而在今晚這個燭光瑩瑩的重陽詩會上,過去的生活好像又被打撈或者召喚出來了。

現在,坐在主席台上的馬牧顯然是走神去了。

而柳林就是在這個時候走上主席台,走入馬牧的視線的。

正處在神思恍惚之中的馬牧看見一個清秀的身姿,聽到了一口純正悅耳的普通話,傾聽了一首愁思傷情的好詩。

我隻念那些孩子們的書/我隻懷著孩子般的想望/那些事情已紛紛逃亡/我將離開人群靠近遙遠/我已死一樣地厭倦生活/從它們之中我什麼都沒有獲得/但我愛著我那貧瘠的土地/是啊,別樣的土地我還不曾見過……與此同時,馬牧借助燭光打量著這個名叫柳林的姑娘,他捕捉到她最具特征的就是那雙亮汪汪如一潭湖水般的大眼睛(後來他知道了她小時候的綽號就叫柳大眼),和那雙幽深的大眼睛裏流淌出來的惆悵和憂鬱,這使得馬牧莫名地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還有她那一頭錦緞般的披肩長發也讓他賞心悅目。

馬牧一向喜歡看見女人長發披肩的樣子。

盡避是這樣,馬牧並沒有迷離地認為她是一個多麼漂亮的姑娘,但從這個正在念詩的姑娘身上,馬牧看到了一種叫做氣質的東西。

是的,這個姑娘氣質不錯。

馬牧一向喜歡氣質良好的女性,在他眼裏,女人僅僅臉蛋漂亮還是遠遠不夠的。

他看她時,她沒有看見他。

就在馬牧沉陷於凝目與失神之間的時候,那個名叫柳林的姑娘已經念完她的詩,在一片掌聲之中輕輕地走下了主席台。

這一次,作為評委的馬牧忘了為朗誦者或由衷或禮貌地鼓掌,但他毫不猶豫地給打了一個最高分,在紙上,也是在心裏。

接下來的朗誦他聽得一塌糊塗,說實話,他已經心不在焉了。

馬牧開始在黑壓壓的人群中搜索那個目標,但他沒能發現那雙憂鬱的大眼睛。

坐在燭光彤紅的主席台上,馬牧的情思開始了無邊無際的漫遊,同時,他在內心的隱秘一角籌劃著一件未知其可的事情,但他決定很快就要付諸行動。

很快的,這場重陽詩會就結束了。

他將自己的評選結果遞給身旁的一個人,就隨著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出了燭光依然明亮著的階梯教室,校園裏,在教室幹活的學生已經三三兩兩走回寢室,去學校禮堂看電影的也成群結隊地回來了,不少人提著一個二個或者三個四個水瓶去水房打水,甬道兩旁的花壇裏,一棵棵高大的法桐樹下,一對對情人相偎依依,喁喁私語。

看到大學校園裏熄燈前這些司空見慣的夜晚場景,馬牧心裏卻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滋味。

其實也能說出來的,那就是惆悵。

至於惆悵什麼,為什麼惆悵,他就不太清楚了。

於是,惆悵帶著他離開了這些校園晚間生活場景,腳步不由自主地來到穿經校園而過的那條伊水河邊。

他喜歡這條小河,盡避它水流疏緩,且多是汙泥濁水,但它畢竟是一條小河呀。

夜晚的時候,在圖書館用完功之後,馬牧喜歡在這條小河兩岸走來走去,就像來讀研究生之前經常在他生活的那個小城西郊的小河邊漫步盤桓一樣。

事實上,在這條伊水河畔漫步時他很自然地會想到小城的那條無名小河,在這裏他時常能想到那裏的生活。

現在,馬牧又是那樣心事浩茫地走在伊水河畔上了。

本來,今天晚上他打算聽完詩歌朗誦就回宿舍去讀幾頁《影響的焦慮》的,可那個長著一雙憂鬱的大眼睛的柳林和她的詩朗誦,擾亂了他平靜的讀書時間。

眼下,過去的生活,那裏的生活,這裏的生活,未來的生活,又像夜霧一樣朝他遊走過來。

就這麼走著,走著,忽然,他彎下腰去撫摸路旁還在青綠著的草叢,手上有了一種濕漉漉的感覺,是不是下了夜露了呢?他想。

他喜歡青草,他喜歡青草上的露珠,他喜歡臉伏在帶著露珠的青草上,嗅聞那與土地有關的清新幽香的味道。

當他從草叢裏抬起頭來的時候,一個似乎有點熟悉的身影,像夜遊神那樣悄然飄到他的眼前。

他睜大已經有些近視的眼睛,透過朦朧的夜色極力辨認著。

唔,原來是她!謝謝上帝。

馬牧站起身來,那個身影卻呀地一聲向後退去。

馬牧輕輕地叫了地一聲,柳林麼?你好。

那個身影就立定下來,怯怯地問道,你,你是誰?

馬牧說,我是馬牧。

我是今晚詩歌朗誦的評委嘛。

接著他自我介紹道,我是中文係研究生,學文藝美學的。

那個名叫柳林的姑娘遲疑了片刻,說,噢,你是……馬老師。

馬牧急忙阻攔道,不,別這樣稱呼我,就叫我馬牧吧。

好吧,馬老師。

馬牧笑了笑,馬不停蹄地發出了一個事後他想來很有寓意的邀請:柳林,讓我們一同往前走走,好麼?對於這樣一個溫柔夜色裏的邀請,那個名叫柳林的姑娘又能說些什麼呢?她說,好吧。

馬牧又補充了一句說,隨便走走,隨便聊聊。

又能隨便聊些什麼呢?於是,馬牧就很認真地談起了今晚的詩歌朗誦和她的詩。

他先是很具體地說了些鮮活的感受,接下來他又相當理論化地談起自己對於詩的理解,其間免不了要扯上諸如他所喜歡的海德格爾裏爾克荷爾德林以及這個與那個的詩和詩論,對於馬牧如此嚴肅如此學術化的談論,那個叫柳林的姑娘隻有傾聽的份兒,她隻願傾聽,並不想插嘴說話。

說實話,他說的這些話,他說的這些人的詩歌,這些人的詩論,她都不曾聽說過,或者很少注意過,她隻是寫詩,她已經在那個灰色筆記薄上寫了很多首詩,但她並沒有打算當一個詩人。

可她覺得他說得很新鮮,她願意傾聽。

她傾聽著,時不時地點著頭,間或用那雙黑亮而憂鬱的大眼睛看看這個滔滔不絕的言說者。

她覺得這個名叫馬牧的人有點怪異,有點味道,看來此人至少不太庸俗,並非她不願看見不想接觸的那種人。

在溫柔的夜色裏,她感到某種距離正在消失,某種距離正在無聲地靠近。

說實話,談起詩和詩人來,馬牧真的有些頭頭是道,他頭頭是道地說了那麼多之後,意識猛然提醒他停頓了下來。

意識告訴他,在這個邂逅的夜晚,談論詩和詩人並非他的主要願望,更不是全部。

他還想說的是另外一些話語。

可是,從你的詩裏,從你的眼睛裏,我看到了一種叫做憂鬱的東西,是這樣麼,柳林?馬牧就這樣把話題過渡了過來。

是麼?柳林說,我不知道。

我隻是常常發愁。

發愁?發愁什麼?可以跟我說說麼,柳林?說不清楚,我隻是對這個世界感到有些發愁。

噢,是這樣。

不過……不過,在這個莫名其妙的世界上,無論怎樣叫人發愁,可它總還是美好的。

唔,是的,也許你說得對。

不,你說得很好。

不,這話不是我說的,說這句話的是俄國詩人蒲寧。

我剛讀完他的小說《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寫得好極了,我想你也應該讀讀這本書,也許你會喜歡它的。

我可以借給你看看的。

好呀。

這時候,意識再一次提醒馬牧,在這麼美好的一個夜晚,談蒲寧小說也有點不合時宜。

於是,沉默就在月色下走了過來。

他們默默地朝前走著,有一會兒沒有言語。

後來,馬牧似乎是漫不經心地說起了他來讀研究生之前在那個生活多年的小城的經曆,說起了他來到這個大學讀研究生的緣由和目的,甚至很動情地說到了他那退休的父親,多病的母親,做生意做得一塌糊塗的弟弟,以及老家的舊屋和童年往事。

一半是出於禮貌,一半是由於被感染,柳林也講了一些她個人,一些與她個人有關的事情,但她說得沒有馬牧那樣多,那樣深。

其時,他們已經走過了一個小橋,又走過了一個小橋,從此岸走到了彼岸,走過了一個個小亭子,走出了校園。

就在他們深深淺淺地說著這個或那個的時候,至少發生了兩件他們意想不到的事情。

其一是,兩個人在說話的時候肩並肩了,當他們走到一棵高大的法桐樹下時,兩個人的手就合在一走了。

可能是馬牧先這樣做的,當然是在有意與無意之間。

但也少不了柳林似迷似醒的配合。

她也許是在那一瞬間本能地拒絕了一下,但很快就範在馬牧那雙熱烈有力的大手之中了。

這是他們所始料不及的。

當他們發覺了這一點的時候,誰也沒再說什麼,當然也沒有再做什麼。

也就是說,並沒有朝縱深處發展。

那樣也許很簡單,也許很麻煩。

但更麻煩的是第二件事情。

柳林忽然呀地驚叫了一聲說,壞了,我回不去了。

她抬腕看了看手表,現在已是深夜十二點四十分了,女生宿舍的大門早在一個多小時前就已經緊緊地關死了。

這一點她是很清楚的。

守門人是一位正好處於更年期的女人,她的恪守時間和製度令8號樓的女生們談虎色變,過了那個鍾點她一定把你堅定不移地關在門外,任你在外麵高喊輕喚十聲阿姨也無濟於事,你就是比這多上十倍(輩)地叫她二十聲奶奶,她也決不會心一軟給你開門的。

已經有好幾次了,柳林因為在教室裏念書或寫詩什麼的回來晚了,被那個守門人不容商量地關在了門外,她隻得在長明燈教室室呆上一夜。

現在她急得快要哭出來了,這可怎麼好呀。

馬牧想了想,拍了拍她的肩膀說,沒關係,跟我回去好了。

這下子柳林更著了:不。

這怎麼能行呢?馬牧微笑道,別害怕,我說的是跟我回研究生宿舍去,住到我師妹的房間裏,我們那兒夜裏是不關門的。

柳林站在那兒猶豫了許久,還是聽從了馬牧的這個安排。

可能是她覺得隻好如此了。

也是合該給他們兩個人的故事提供了一種特殊的情境。

他們輕手輕腳地回到研究生宿舍之後,馬牧去六樓叫他師妹的房門,裏麵卻無人應答,又叫了幾聲還是沒有什麼結果。

他想,這種深更半夜的呼喊是不太合適的,隻好回到三樓他的房間。

多麼地巧合呀,同宿舍裏的兩位師兄弟一個今天坐火車回湖南老家了,一個去本市的朋友那兒末歸。

馬牧心裏暗生一股欣喜,這的確是一個好機會。

他就好說歹說請求柳林先進來坐坐再說,柳林先是拒絕後來就半推半就地進來了。

實話說,這是一個相當危險的空間。

在這裏,在這個時候,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柳林站在那兒打量著四周的設施,馬牧誠懇地要她坐下來,她也就隻好坐下來了。

接下來的事情已經是順理成章了。

已經是這樣了呀。他擁抱了她並試圖去親吻她,她拒絕著迎接著。

剩下的那些故事很強的情節和細節在此就不贅述了,誰愛想象補充什麼就由他去吧。

本來,馬牧是想在這個夜晚一步到位,從平地直抵最高峰的。

可他看到龜縮在那兒的柳林像一頭小獸那樣渾身顫抖,作為一個已有過某些經曆的男人,他真的不忍心再繼續努力了。

或者說,他不想在這個夜晚把什麼事情都做完,他想讓那一切慢慢地到來。

事實上,這一切在此後不久也真的就全部到來了。

當然,眼下是困難的。

他苦不堪言地克製著自己體內那頭凶猛無比的猛獸。

他大睜著兩眼躺在床上,想著另一張床上的那個人,和另外一些事情。

他幾次拉開燈想看看柳林,柳林都是那樣睜著一雙黑亮而憂鬱的大眼睛,空洞地望著天花板。

他隻好滅燈再去想象某些場景。

他躺在床上不停地翻身,再也沒有說話,他覺得再說什麼都不合適了。

而那邊連一點動靜也聽不見。

在那個如此漫長的夜晚,可能發生的事情並沒有發生。

事後不久,柳林說虧得你沒讓它發生,要不然我就不會再認識你了。

也就是說,那就沒有他們兩個人以後的故事了。

9

草莓的花序一般為聚傘花或多歧聚傘花序,各個品種之間花序分歧變化較大。

一個花序上多則可生3——30朵花,少則為7——15朵花。

花序上的花開有先後,結果有早晚。

草莓花大多為白色,有的呈黃色,多數為兩性花。

一般說來,從花蕾顯露到第一朵開放約需十五天,由開花到果實成熟又需三十天左右。

花期的長短,因品種和環境條件而異,花期一般持續在二十天左右。

在同一花序上,有時第一朵所結的果實已經成熟,而最末的花還在開放著呢。

因此草莓的開花期和結果期是不好截然分開的。

10

男孩攜著一冊《普希金抒情詩集》下樓梯的時候,迎麵看見了正在上樓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