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自傳入中國起,就在謀求與本土文化的融合。這是任何外來文化要想在中國這樣一個文化傳統深厚、經濟自足的國家紮下根來並尋求發展必循的途徑。中國佛教經過格義、創教、立宗階段,到唐代後期,已經顯現出很強的禪教合一、儒釋道會通的色彩。到了明代,由於教育和科舉的影響,儒學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廣度深入到中國社會的各個方麵。道家學說作為儒學的補充,始終與儒學共生,它們共同對佛教發生影響。
明太祖朱元璋建立明朝後,尊崇理學,以儒家思想為治國之本,但他因早年曾出家為僧,又投白蓮教郭子興部下為兵,即帝位後對佛教不能忘情,在當時佛教龐雜、混亂的情況下,對佛教采取整頓、控製以之輔助儒教的方針。他曾下令分寺院為禪、講、瑜伽三類,各類僧分住其寺。並令天下僧俗人等不得亂建寺觀庵堂,度僧給牒須按有關規定。他也號召僧人中學行兼優者出來做官。明成祖用僧人道衍(姚廣孝)之謀興“靖難”之師,即帝位後“論功以為第一”,授道衍為僧錄司左善世、讚善大夫、太子少師,並複其姓,賜名廣孝。道衍“冠帶而朝,退仍緇衣”,以僧人而列朝班,甚至配享成祖廟廷。成祖因之禮敬佛教,親為《法華經》作序,撰《神僧傳》,尤重視西藏喇嘛教,迎哈立麻至京,賜號大寶法王。成祖的佛教政策“曆朝因之不替”。至武宗,極喜佛教,托名大慶法王,度僧無數。嘉靖帝崇信道教,熱心齋醮,佛教勢力遭到遏製。而萬曆朝由於兩宮皇太後篤信佛教,廣建寺院,開經廠,印藏經,分送名山大寺,崇佛之勢又熾。天啟、崇禎朝,此風未稍減。可以說,終明之世,佛教為大多數皇朝所崇信,在上層政治文化生活中,佛教是不可忽視的因素。
但明朝各代仍以儒學為指導思想,佛教的存在與發展不能避開儒家的影響。在佛教內部,由於俗世化的影響,除淨土宗而外,佛教各派都已經衰落,禪宗的棒喝機鋒在數百年的流傳中,早已失去其本來意義,成為不學無術者遮掩其窳陋的把戲。一些僧人呼籲由虛返實,在修行中增加信仰成分,反對純務知解。此外,禪宗的機鋒棒喝、不立文字已由宋代興起的評唱頌古的淘洗而逐漸文字化、義理化了,輕視知解的作風在明代已經有了很大改變,禪門與教門的差別在縮小,這為禪教合一、解行雙修創造了條件。這可以解釋為什麼明代佛教的宗派情緒相對較弱,各派為維護宗風和學說宗旨而進行的論爭較少。這是佛教各宗派平和地吸收、融會各家宗旨的有利條件。明代許多高僧傳承不清,不自標宗門而廣泛、平等地研讀各家學說,便是這一融合精神的鮮明體現。本章試圖通過對明代後期四大高僧思想特點的分析,說明整個明代佛教的這種融通趨勢。
一紫柏真可
真可(1543—1603)字達觀,晚號紫柏,俗姓沈,江蘇吳江人。年十七,仗劍遠遊,行至蘇州,為雨所阻,遇虎丘僧明覺,因止於虎丘雲岩寺,聞僧夜誦八十八佛名號,心生歡喜,次日即從明覺出家。年二十受具足戒,在武塘景德寺閉關三年,後辭師行腳四方。過匡山,研求相宗奧義。至京師,參學華嚴宗遍融及禪門嘯岩、暹理等,九年後複歸虎丘。萬曆初年,與弟子刻方冊本藏經,即《徑山藏》,並擬與德清合修《明傳燈錄》,因德清謫戍海南未果。又曾親至京師,營救因反對重斂礦稅而入獄的南康太首吳寶秀,他說:“老憨(德清)不出,則我出世一大負;礦稅不止,則我救世一大負;傳燈未續,則我慧命一大負。若釋此三負,當不複走王舍城矣。”(德清:《達觀大師塔銘》)後“妖書”事發,為忌者所劾,誣為妖書造作者,被捕入獄,死於獄中。有《紫柏尊者全集》及經疏多種傳世。
真可一生雖參叩多方,但沒有明確的師承,不屬任何宗派,因此沒有出世開堂。他的思想中有明顯的調和禪教、調和儒釋的傾向。他反對禪宗中沒有真實解悟而亂逞機鋒的風氣,主張認真研究佛經。但他接引後學則“如蒼鷹攫兔,一見即欲生擒”。故德清謂其“可遠追臨濟,上接大慧”。
1.禪教雙修真可認為當時佛教界有七大錯,其一,“以為禪家古德機緣可以悟道,悟道斷不在教乘上”。其二,“以為知見理路障自悟門,道不從眼耳入。須一切屏絕,直待冷灰豆爆,發明大事,始為千了百當,一得永得”(《法語》,《紫柏尊者全集》卷三,《續藏經》第2輯第31套,第346頁)。這兩錯實際是一錯,即以禪宗為悟道惟一法門,禪之外的其他宗旨皆是悟道的障礙;禪在心悟,不在口耳知解,故須屏絕一切文字,於枯寂中突然得悟。而此一悟即一了百當,不生退轉。在真可看來,這實際上割裂了教和禪、頓和漸、文字因緣和“末後大事”之間的聯係。真可主張讀經與參禪須統一起來,他非常重視文字在解悟中的助緣作用,他說:
凡佛弟子,不通文字般若,即不得觀照般若;不通觀照般若,必不能契會實相般若。實相般若,即正因佛性也;觀照般若,即了因佛性也;文字般若,即緣因佛性也。今天下學佛者,必欲排去文字,一超直入如來地,誌則高矣,吾恐畫餅不能充饑也。(《法語》,《紫柏尊者全集》卷一,第3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