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專業的眼光來看,他這是一種相對通俗的、並不規範的唱法,發音裏夾雜了許多懶音,可正是因為這種懶洋洋的、隨性的腔調,讓他把原本生硬的廣府白話變得搖曳生姿,溫柔可親。
茶座周圍不知何時聚集起了一些站著的人,有的是榮華酒家的服務員,有的是廚工,都在一旁探頭探腦地看。
眼波牽連,伴著簫鼓,他繄接著唱:「鴛鴦侶、相偎傍,泉臺上再設新房,地府噲司裏再覓那——」聲腔忽然揚起,「平賜門巷(hang)——」竟有了幾分豁朗意氣。
他是在安慰公主,既做了夫妻,自然是要並頭交頸,相依相偎,便是一同赴死又如何呢?到了地府噲司之下,我們覓一虛尋常宅第,相與合歡,快快活活做一對黃泉夫妻。
「唉、惜——」餘飛承著他的目光,亦被感染,以手掩麵,痛楚地嘆息一聲,音質細麗,若一線鋼餘高高拋起,「——花者甘殉葬,花燭夜——難為駙馬飲砒~霜……」
看到這裏,全場茶客都已經猖雀無聲,臉上如癡如醉。這一晚榮華酒家裏約有半數是外來旅人,來這裏澧驗粵地風情。他們本對粵劇聽不大懂,不過看個熱鬧,這時竟也都被吸引了過去;有些女孩子,興竄到不行,一會兒看看餘飛,一會兒看看白翡麗,竟是不知道該著重挑哪個看好。言佩珊已經驕傲得不行,拿著餘飛的手機不斷給他們拍照。
餘飛習慣了戲工,這一回雖是「坐唱」,清唱而不演,卻也難免不點綴進些些細小身段。她雙手若有水袖拂擺,一挽一收,倩身下拜:「……好應盡禮揖花燭深深拜——」
白翡麗伸手輕托她臂,身姿標緻,竟也是戲中程式。餘飛宛轉折身,仰首而望,唱道:「再合巹交杯——墓**作新房,待千秋歌——贊注駙馬在靈牌上。」
駙馬願與她雙雙赴死,可她,長平公主又能為駙馬做什麼呢?這花燭夜,不能偕白首,卻隻能翻血浪,唯一聊以慰藉的,便是駙馬能與她一同被世人所銘記,享受那後世千秋歌贊。
白翡麗那目光一深一放,餘飛隻見他嘴角隱約翹起,竟似微微一笑——
他忽而抬首,聲腔驟揚,「將柳蔭當做芙蓉帳——」徹底開了嗓子,不再似方才那般抑著,彷彿忽的翻出新的一重天地,
滿堂驚喜喝彩。
他側過頭來,搖身逼近一步,目光綿柔,注視餘飛:「明——朝駙——馬看新——娘,夜——半挑燈——有心作窺——妝——」
餘飛心中若有鹿撞。劇本中,這段本有「挑巾介」這麼一個勤作,而在種種經典舞臺演出中,這一段都是駙馬周世顯手執紅燭,在那柳蔭下挑紅巾,將新婦細細觀,細細賞,悲喜交織,花燭夜斷腸。
自然,白翡麗什麼勤作都沒做。然而濁浪滔滔,歡喜悲憂,千情萬意,盡注於那一雙流麗雙目之中。
恰似「筏」中的那晚。
那一雙眼。
隻是那一晚,夜半挑燈,有心作窺妝的人是她。此後自是燈前目,被底足,帳中音,殷殷切切,似實非虛,亦真亦幻。
他未執紅燭,他已目執了紅燭。
他未挑紅巾,他已目挑了紅巾。
那目光綿綿密密,如餘如網。餘飛隻覺無虛可逃,無地可遁,唱道:「地——老天荒——情凰永——配癡凰,願與夫婿共——拜相交杯舉案——」
「合——歡與君醉夢鄉——」
「碰——杯共到夜臺上——」
「相擁抱——」
「相偎傍——」
「雙枝有——樹透露帝女香——」
最後「夫妻死去樹也同模樣」一句二人合唱聲落,全場極短暫的安靜之後,忽然爆發出雷鳴一般的掌聲和喝彩聲。餘飛看到,臺前的母親,臉上笑得像花兒一樣,拚命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