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 客從遠方來(2 / 3)

相柳吃完魚,打量著小六,「其實我比較愛吃人,你這樣大小的正好夠我每個頭咬一口。」

他的手撫上了小六的臉,伏下身子,咬住了小六的脖子。

小六的神體簌簌顫抖,猛地閉上了眼睛。相柳的舌尖品嚐到了血,心內震驚過後有了幾分瞭然,他慢慢地吮吸了幾口,抬起頭,「還敢胡說八道嗎?」小六用力搖頭。

相柳放開他,小六立即連滾帶爬地遠離了相柳。

相柳倚著白雕,朝他勾勾食指,小六不但沒走過來,反而倒退了幾步。相柳睨著他,含笑問:「你是想讓我過去嗎?」小六急忙搖頭,乖乖地跑過來,爬上了雕背。

快到清水鎮時,相柳一腳把小六踹下了雕背,小六毫無準備地墜入河裏,被摔得七葷八素。他仰躺在水麵上,看著白雕呼嘯遠去,隱入夜色盡頭,連咒罵的力氣都沒有了。小六閉著眼睛,河水帶著他順流漂下。估摸著到回春堂時,他翻身朝岸邊遊去,濕淋淋地上了岸,一抬頭看見十七站在前麵。小六朝他笑笑,「還沒睡啊?小心身體,早點休息。」從十七身邊走過,十七跟在他身後,小六當作不知道。一直走到屋子前,十七還是跟著他,小六進了門,頭未回地反手把門關上。

他趕緊脫下濕衣,隨便擦了下身子,光溜溜地躲進了被子。

本該冰冷的被子卻沒有一絲冷意,放了熏球,熏得被窩又暖和又香軟,串子和老木顯然不是怎麼細緻溫柔的人。

小六隻是笑笑,翻了個身,呼呼大睡,疲憊的身體連夢都沒做一個。

第二天,小六和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該幹什麼就幹什麼。

因為麻子在屠戶高家養傷,老木雖然看上去恢復了正常,卻隻在院子裏忙,不肯去前堂見人,所以很多活都要小六幹。

幸虧十七能幫上不少忙,看病、磨葯、做藥丸……忙忙碌碌一天。晚上吃過飯,串子看老木進了廚房,低聲問:「這事就這麼算了?」

小六啃著鴨脖子,「不這麼算了,你想怎麼樣?」

串子用腳踢著石磨,「我不甘!」

小六把雞脖子甩到串子臉上,打得串子捂著半邊臉,「我看這些年我太縱著你了,讓你都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這世上,隻要活著,就有再不公也要忍氣吞聲,就有再不甘也要退一步,我告訴你,就是那些王子王姬也是這麼活!」

串子想起了小時的苦日子,不得不承認六哥的話很對,他們隻是普通人,低頭彎腰是必然的,可嘴裏依舊嘟囔著頂了句:「說得和真的一樣,你又不是王子王姬!」「

你個龜兒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小六跳了起來,提起掃帚就揮了過去,串子抱著頭,撅著屁股,衝進屋子,趕緊關了門。

小六用掃帚拍著門,怒氣沖沖地問:「我的話裏聽進去了沒?」

老木站在廚房門口,說道:「小六,你的話我都聽進去了,放心吧,我沒事。」他關好廚房門,低著頭,佝僂著腰回了自己的屋子。小六立即偃旗息鼓,把掃帚扔到牆角。

串子把窗戶拉開一條縫,擔憂地看向老木的屋子。

小六拍拍他腦袋,低聲說:「那些人隻是清水鎮的過客,等他們走了,時間會淡化一切,老木會和以前一樣。」串子點點頭,關了窗戶。

十七把裝零食的小竹簍遞到小六麵前,小六拿了個雞爪子,十七的眼睛亮了,小六衝十七客氣地笑笑,「謝謝。」十七的眼睛暗淡了。

小六一邊啃雞爪子,一邊進了屋子,隨便踢了一腳,門關上。

十七端著小竹簍,低垂著頭,靜靜地站著。

六個月後,軒和阿念並沒有如小六預期的一樣,離開清水鎮,讓一切變成回憶。

串子一邊鋤地,一邊憤憤不平地說:「六哥,那臭娘們兒和小白臉在街頭開了個酒鋪,我叫幾個乞丐去把他們的生意壞掉吧?」

小六踹了他一腳,「你要能有本事壞掉人家生意,你就不是串子了。」

串子狠狠地把鋤頭砸進地裏,小六嗬斥,「你給我仔細點,傷了我的心的草藥,我鋤你!」

串子悶聲說:「老木到現在連門都沒出過。他們留在鎮子上,你讓老木怎麼辦?」

小六趴在木桶柄上,吃著花草琢磨,家裏可不僅僅是老木不出門,十七現在也是很少出門,偶爾出門時,也會戴上半遮住麵容的箬笠。

小六想不明白了,十七估計是迫不得已,不能回去,可那小白臉軒和臭娘們兒阿念看上去日子過得挺順,怎麼也賴在清水鎮呢?

難道他們是相戀卻不能相守,私奔出來的?身家普通的小白臉勾引了世家大族的小姐,小姐帶著婢女逃出家,一對苦鴛鴦……

串子蹲到小六麵前,「六哥,你想啥呢?」

小六說:「看看吧,清水鎮的生意不好做,他們堅持不住,自然就關門大吉了。」

串子一想,也是。那些做酒生意的人自然會想辦法排擠掉這個想分他們生意的外來戶,小白臉怎麼看都不像做生意的料,串子高興起來。三個月後,串子和小六都失望了。

小白臉的酒鋪子不但在清水鎮站穩了腳跟,而且生意很是不錯。

串子憤憤不平地說:「那些娼妓都愛俊俏哥兒,很是照顧小白臉的生意,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買酒。

那小白臉也很不要臉,每次都和娼妓眉來眼去……」小六看看依舊大門不出的老木,決定去街頭的酒鋪子逛逛。

小六往門外走,十七跟著他,小六說:「我要去小白臉的酒鋪子,隻是看看,不打架。」

十七停住腳步,小六微微一笑,踱著小步走了,可不一會兒,十七戴著箬笠追了上來。小六看了他一眼,什麼都沒說。

小六走進酒鋪子對麵的食鋪,叫了兩碟糕點,施施然坐下,正大光明地窺探。十七坐在了小六身後,安靜得猶如不存在。

沒看到阿念和海棠,估計以她們的身份,還是不樂意拋頭露麵、迎來送往,應該在後院。

鋪子裏就小白臉在忙碌,穿著平常的麻布衣裳,收錢賣酒,招呼客人,竟然和這條街沒有一點違和感。

美貌的娼妓來買酒,他笑容溫和,眼神清明,和招呼平常婦人沒有一絲差別。那兩個娼妓也是矜持地淺淺笑語,很尊重他,更愛護自己。

小六狠狠咬了口糕點,娼妓樂意照顧他的生意,並不是因為他張得俊俏,而是因為他忽視了外在,他的,娼妓的。

等生意忙完,小白臉提著一小壇酒走過來,「在下初來乍到,靠著家傳的釀酒手藝討碗飯吃,以後還請六哥多多照顧。」

小六在清水鎮二十多年了,又是個醫師,這條街上做生意的都叫他一聲六哥,小白臉倒懂得入鄉隨俗。

小六嘿嘿地笑,「好啊,等你生不齣兒子時來找我,我保證讓她生。」

我一定讓你媳婦給你生個蛋。小白臉好脾氣地笑著作揖,把酒罈打開,恭敬地給小六倒了一碗,先幹為敬,「以前有失禮之處,還請六哥大人大量。」

如果隻是到此一遊,那麼自然是強龍厲害,反正打完了拍拍屁股走人。

可如果要天長日久地過日子,強龍卻必須低頭,遵守地頭蛇定下的規矩,否則小六隔三差五地給他酒裏下點葯,屠戶賣肉時添點料,糕點裏說不定有口水……

小六看小白臉很明白,索性也不裝糊塗了,「我對你們大人大量,你那媳婦不見得對我大人大量。」

小白臉說:「阿念是我表妹,還請六哥不要亂說。」

小六子微笑,並不動麵前的酒,小白臉又給自己倒了一碗,幹脆地喝完。

小六依舊不理他,拿起一塊糕點,慢慢地吃著。

小白臉連著喝了六碗酒,看小六依舊吃著糕點,他又要給自己倒,酒罈子卻空了,他立即回去又拎了一大壇,小六這才正眼看他,「讓你表妹給老木道歉。」小白臉說:「我表妹的性子寧折不彎,我擺酒給老木賠罪。」

「你倒是挺護短的,寧可自己彎腰,也不讓妹妹委屈自己。」

「我是兄長,她做的事情自然該我擔待。」

小六低著頭,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忽而笑了笑,終於端起了麵前的酒碗,咕咚咕咚地喝完了酒,真心贊道:「好酒!」小白臉笑道:「請六哥以後多光顧。」

小六說:「你也不用擺酒賠罪了,就揀你的好酒送老木兩壇。」

「好,聽六哥的。」小白臉作揖,回去繼續做生意。

傍晚,小白臉帶著海棠來回春堂,還雇了兩個挑夫,挑了二十四壇酒,從街頭酒鋪走到街尾醫館,解放鄰居都看得一清二楚,算是給足老木麵子。

海棠給老木行禮道歉,看得出來心裏並不情願,但規矩一絲沒亂,不愧是世家大族出來的。

老木坐在一旁,臉色鐵青,自嘲地說:「技不如人,不敢受姑娘的禮。」

小白臉讓海棠先回去,自己留了下來,也沒廢話,拍開了一壇酒,給老木和自己各倒了一碗,先幹為敬。

老木畢竟憨厚,何況得罪他的也不是小白臉,沒擋住小白臉的一再敬酒,開始和小白臉喝酒。

一碗碗酒像水一般灌下,老木的話漸漸多了,竟然和小白臉行起了酒令。

老木可不是文雅人,也不識字,酒令是軍隊裏學來的,粗俗到下流,可小白臉竟然也會。

你吆喝一句白花花的大腿,我吆喝一句紅嘟嘟的小嘴,他再來一句粉嫩嫩的xx子……兩人比著下流,真正喝上了。

小六和串子看得呆住,十七低著頭,靜靜地坐著。

老木笑嗬嗬地逗十七:「麵皮子真薄!就這麼幾句就耳熱了?」

小六留意到十七沒有迴避小白臉,看來他認識的人是那位阿念。

串子那胳膊肘捶小六,高興地說:「老木笑了。」

小六笑瞅了小白臉一眼,是個人物啊,從女人到男人、從雅的到俗的,都搞得定,難怪能拐了大家族的小姐。

兩罈子酒喝完,老木已經和小白臉稱兄道弟,就差拜把子。

送小白臉出門時,還一遍遍叮囑,回頭來吃他燒的羊肉,咱爺倆再好好喝一頓。

老木和串子都喝醉了,小六忙著收拾碗筷,十七說:「我來,你休息。」

小六嗬嗬笑,「哪能都讓你幹?」

十七洗碗,小六擦洗著灶台,半晌都沒有一句話。十七幾次看小六,小六隻笑眯眯地幹自己的活,偶爾碰到十七的視線,也不迴避,反而會做個鬼臉,齜牙咧嘴地笑一笑。十七洗完碗,去拿小六手裏的抹布,小六不給他,「我就快完了,你先休息吧。」

十七安靜地站著。

好一會兒後,十七說:「小六,你還在生氣。」

「啊?」小六笑著裝糊塗,「沒有。老木都和人家稱兄道弟了,拍著胸膛承諾把阿念當小妹,凡事讓著她,我還生什麼氣?」十七知道他在裝糊塗,盯著小六說:「你不和我說話。」

「哪裏有?我每天都和你說話,現在不就在和你說嗎?」

「我……想……你和以前一樣,我想聽你說話。」

「以前?」小六裝傻,「我以前和現在有什麼不同?我對你不是和對麻子他們一樣嗎?」

十七低下了頭,不會巧言辯解,隻能用沉默壓抑住一切,瘦削的聲音透著孤單。

小六掛好抹布,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好了,幹完了,休息吧。」

小六快步回了屋子,心上的硬殼已經關閉,那份因為心軟而起的憐惜讓他糊塗了,現在已經清醒。

這世間的人都是孤零零來、孤零零去,誰都不能指望誰,今日若有多大的希翼,明日就回有多大的傷害,與其這樣,不如從未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