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2 / 2)

女工們見她這麼容易被激怒,都為之苦笑。

“你們笑什麼!”周曉琳更加惱了,“笑我倒黴,笑我沒有本事找到工作,是嗎?可別忘了,你們自己也有過可憐的時候,才當了幾天集體工?”

她這樣一說,大家就連苦笑都不敢了,隻好發出幾聲表示同情的歎息。周曉琳內心的反應是極其靈敏的,一當得到同情,就立刻現出了原來的本相——純真、正直、善良。她需要別人了解她,需要友誼和溫暖。她同一般的青年女子一樣,願意生活在熱氣騰騰的集體中。可是她沒有資格進學校,也沒有機會參加工作。她象一隻脫離了雞群的小雞,驚慌地呼叫著,奔走著,對一切危險的征候都特別敏感。她總是覺得世界不公平,時時懷著委聞的心理。離群的小雞有時會鑽進鄰家的雞群以尋找慰藉。周曉琳也是一樣,她不時來到這些女工們中間,幫她們紮花,聽她們扯一扯天南地北的新聞,也把自己的經曆不厭其煩地無數次重述給她們昕。當她們表示理解的時候,她把她們當成姐妹;當她們使她感到受了傷害的時候,她會翻臉。她不允許別人不聽她的訴說,誰表示厭煩就是對她懷有敵意,同居委會主任柳豔芝是一路貨。人們稱她喜鵲子,她幾曾有過歡喜的時候?也許是安慰,也許是解嘲,也許是形容她饒舌,才送了她這個美名。開始時,她很惱火,後來聽慣了,也隻好答應。每聽到一聲“喜鵲子”,她的心就挨了一擊。

“我求求你們”周曉琳在工作台前擠出一個位子來坐下,拿起一朵百合花來,憐惜地撫摸著說,“以後別再叫我喜鵲子好不好?”

得到的回答是一陣內容複雜的笑聲。有人說:“喊你一聲喜鵲子有什麼不好?這是最客氣的呢!你問問在座的,誰沒有一個外號?你那個是最好聽的,還不滿足?少來點知識分子的奧氣了,連你爸爸都放下了架子,你還放不下?”

這話說得倒是實在,周曉琳無可奈何。她心裏空虛,無聊,情緒變化無常。女伴們把話題引向別處,她沒有聽見,心不在焉地幫她們裝配著花枝,以消磨時間。忽然她煩躁起來,把剛剛拚裝好的花枝拂在地下。

“你癲了?”女伴中有人抗議。

“我傻了。”周曉琳說,“你們勞動是有工資的,我幹了白幹,真傻。”

“誰也沒有請你來呀。”

“是的……是的……”周曉琳用卑怯、哀怨和憤憤不平的眼光,久久地盯住說話人,嘴唇蠕動著,擠出一些話來,“誰也不會請我來,誰也不需要我。我是多餘的人,隻會吃閑飯。成天在這兒遛遛,那兒坐坐,喜鵲子,惹人心煩,看著刺眼……。她哭了,眼淚順著鼻子兩側緩緩地流下來,“可是……我為什麼這樣?為什麼不學點兒乖呢?為什麼……”

有個好心的女伴誠心誠意地勸她說:“周曉琳,想開點吧,有人養活你,你怕什麼!我們這點工作不也可憐?一天坐到黑,三十塊錢。名聲又不好,街辦廠子,集體工。我要是象你一樣長得漂亮,才不到這個鬼地方來,找個有權的、腳路寬的對象,管他年紀大也好,醜八怪也好,隻要日子過得好。聽我的勸吧,實在一點。眼睛望著天,天上不會有後門,也不落金子銀子。”

“唉!”周曉琳歎一聲,用手絹揩幹眼淚,從這裏走開。她想起了海燕婆,想起了“紅顏多薄命”。難道當真逃不脫命運的胡網麼?

她精神恍惚,走下台階,眼睛視而不見,撞上一輛三輪車。車上裝著煤,蹬車的是那個人稱駱駝的老單身漢。他臉上糊滿了煤灰,從發際黑到下頦,從鼻子黑到耳根。唯剩眼白還沒有汙染,眼裏漾出抱歉的、淒涼的微笑。

周曉琳望他一眼,在對比中找到了安慰。自己雖是不幸的,而不幸的人豈止於她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