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父親那把鐮刀(1 / 1)

在父親所有的遺物中,那把鐮刀沒了!

爹,那把鐮刀呢?

那把鐮刀,最初,重重地落在你的身上。

姐姐小聲說:“別傳出去,要保密,沒看見爹爹的一隻腿嗎?”

爹是跛腳!

“他生下來就那樣了。那天,奶奶肚子疼,奶奶沒管那些,從炕上抓過一把鐮刀就朝肚子搗了幾下。”

奶奶不曾跟人說過,跟爺爺也沒說過,是大姑看見的,是大姑對著姐姐的耳朵說的。

奶奶很厲害,爺爺的脾氣不好。他們看不慣這個一瘸一拐的小男孩兒,隻念了二年書就讓下地了,從此,爺爺割草爹割草,爺爺割麥爹割麥。

這把鐮刀,差一點兒重重地落在我的身上。六十年代初,爹領著一家人種一畝薄地。那天,他的心情不好,我不知道我說什麼惹爹生氣了,一把鐮刀飛過來,在離我隻有半尺的身旁落下了。這把鐮刀,刀把是舊的,閃著寒光。爹,你為什麼向我撇來呀!我委屈地哭了,母親說:“別哭了,再不好是你爹”。

好長時間,我不敢瞅爹,不敢瞅爹那一瘸一拐的跛腳,更不敢看那把鐮刀。胡同裏相遇好幾回,同行的人用胳膊碰我:“你爹。”我紅著臉低頭小聲說:“知道”。

爹沒事就抽悶煙,是旱煙。母親死後,他抽得就更厲害了,一顆接一顆。一天,他躺在炕上,捂著臉,嗚嗚哭了起來,那哭聲,像孩子,但爹畢竟不是孩子,他的心已經很蒼老了。爹說:“到你媽墳那看看吧”。他在墳前喊著叫著,希望母親能活過來,哪裏會有母親的聲音呢,轉而,他沉重地舉起那把鐮刀,清理著墳前的雜草,他已經習慣地攜帶一把鐮刀了,他一生的機緣都因他的跛腳錯過了,母親為此困頓焦慮而死,並且毫無怨言,他要回報母親,然而他不知道這讓他殘身的鐮刀,竟扼住了他的命運。這時,我瞥見他眼裏湧出了淚光,他哭了,我也哭了。

那些年,我總覺得我這個沒娘的孩子是命苦的,現在做了父親,再看那時,父親要算是最可憐的人了。兩個姐姐出嫁那天,他大概以為親情不能再有割舍,將大姐僅有的兩個嫁妝包狠狠地擲於地上;輪到二姐,正趕上老天下雨,他心軟了下來,含淚送了幾裏遠。最後輪到我,他好像突然意識到這個家聚而又散,孤苦冷落已成定局,但又無法挽回,便說;“你走吧,走得遠遠的。”最後,這所房子裏隻剩下父親一個人了。母親去了,兄弟姊妹們走了,孤寂難耐的日子雖然很短,我不敢想像爹一個人怎樣洗衣,怎樣做飯,怎樣入眠。假如有後娘在他身邊,何至於如此境地!他的體魄在出生前就被奶奶一把鐮刀重創,而一入世又帶著由此而來的累累傷痕,欲續未娶,也為孩子,我們這些做了爸爸、媽媽的兄弟姊妹們,即使父親從不肯啟齒再娶,我們又何時過問過呢。

唉,沒有那把鐮刀,不知爹該是一個怎樣的人?

父親七十歲以後,揮動一把鐮刀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的跛腳已經像隨時停歇的沉重的鍾擺那樣不靈活了。再說,那把若有若無的鐮刀也不知去了何處。他隨身攜帶一塊磨刀石,到了子女家總是問:“有刀要磨嗎?我有磨刀石”。這聲音,誰知深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滄桑。

爹,如今你已經去了那個永世不回的地方睡去好久了,叫我們還在世上歡悅的人如何不惦記你呢。到了那個地方,爹,你莫再割草、割麥了呀!

作於1996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