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素心睜開眼的時候,沈清泯已經起床了。也不曉得沈廣鴻將清泯喊到書房裏說了些什麼,用完早膳之後清泯便出門了。
離席欲回房上樓,黃媽正在打掃樓梯,見到素心忙喚了聲:“大少奶奶。”素心淡淡應了一聲,繼續往前走。黃媽在後頭張張嘴,最後小心翼翼地說道:“少奶奶,老爺說……待您用完早膳之後去一趟書房。”
素心刹那間似是手腳都被頂住了,完完全全逃脫不了。半晌,才僵硬地笑了笑應道:“好,我曉得了。”
素心在書房門口駐足了好一會兒了,分明隻是一扇輕輕的木質門,卻仿佛有千斤重一般,讓她怎的都無法抬手推門。
她聽見自己重重的呼吸聲,淺促,心慌。
正當素心終於鼓足了勇氣抬起手準備推門時,們卻從裏頭自己開了。一見,是沈廣鴻。
沈廣鴻看了素心一眼,隨後往裏頭走,邊走邊道:“在門口站了這麼久,怎麼,進書房很難麼。”素心有些惶然,不由自主地搓了搓手環住自己。
沈廣鴻在那張雕花楠木椅子上坐下,緩緩取下遮住眸光的眼鏡後揉揉太陽穴,聲如洪鍾道:“素心啊,前些日子你身體不好,現在已經完全康複了吧?”
素心點點頭:“是。”
沈廣鴻繼續道:“既然這樣,我和你母親商量過了,現在就去收拾好細軟去雙梅鄉下散散心,好生休息些日子,把身子再養養好。你看,如何?”
素心一瞬間有些驚愕,猛地抬頭,卻觸到沈廣鴻不避開的目光,於是又迅速低下頭,緩緩,才聞不見聞地應聲:“素心,全聽父親的安排。”
有好幾秒鍾的靜默。
隨後,聽到沈廣鴻的聲音再次響起:“唔,那就這麼定了。你去收拾收拾,一個鍾頭後啟程。雙梅鄉下的一切都已經打點好了,會有個丫頭陪著你的。”
素心仍舊沒有抬頭,輕輕地說道:“是,素心曉得了。”然而那聲音卻夾雜著些許模糊,仿佛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發出。
沈廣鴻揮揮手,低沉道:“那你就出去吧!”
一直到走出書房很遠,素心還是沒有抬起頭。
有誰在她心口狠**了一刀,那樣迅速那樣用力,令她猝不及防,痛得仿似五髒肺腑都要吐出來一般。
似乎,隻要她一抬頭,便會看見方才書房木案上的一大疊未曾遮掩好的紅。她認得那是什麼,大紅的喜帖,她認得。
原以為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可是不曾想到,當一切真正到來時竟是這般潰不成軍!
今天,居然就是今天……
從此之後,清泯,不再是自己一個人的了。
深秋的嚴寒蔓延了整個上海,記憶中的陽光普照,已經許久未見了。
6、
素心坐在車子裏,眼前無法抹去的模糊遮阻了她的視線。
她想起第一次遇見沈清泯的時候。
其實素心是雙梅人,那天,是初春的午後,倒回的春寒讓雙梅接連著都陷在綿綿的淅淅瀝瀝中。她去城西的鋪子裏取剛做好的新衣裳,撐著一把時興的油紙傘。
從城東的家去城西的**途並不是很遠,因此她沒有叫車夫送她,而是徒步走過去。**中經過一座石拱橋,橋麵濕漉漉的,泛著水光。
她那天穿著女中的製服,藏青色的裙擺,兩條辮子梳在耳後,柔**軟地垂披下來。走到橋中央的時候,她隻顧著滿心歡喜地望著自己新買的油紙傘卻忘了注意腳下,一不小心踩到水窪,右腳一滑。她“啊”地一聲驚呼,心下無限懼怕,一刹那眼淚都迸了出來——
然而在電光石火間,忽然有一雙有力的手扶住了她,將她穩穩當當地圈住。那雙手是如此溫暖,盡管隔著厚厚的衣服,她仍然能感覺到掌心的溫度透過衣裳一點一滴地傳了進來,貼到她的手臂上,進而,竟一直暖到了她心底!
慌亂中她抬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陌生的男子。
那樣溫和的眉目,眼角眉梢都是淡淡的笑意,甚至連他的青衫似乎都傳遞出溫柔。他的頭發是時下流行的短發,那樣精神那樣好看。
一時間,她竟然看怔住了。
素心拉了拉自己大衣的襟口,好冷,雙臂環得再緊還是止不住地發抖。
那一年,她進沈家的第二年,盛夏。
他帶著她去北平玩,就她和他,沒有旁的人。他們在胡同裏流連忘返,在四合院子裏歡暢嬉笑,在夜市鋪子前愛不釋手。
原本一切都是那麼美好,然而那天,那個傍晚。
他們沿著**邊慢慢走,沿途欣賞。他會替她將被風吹亂的鬢發輕輕拂到耳後,偶爾也會突然啄她的頰一口,羞得她一直紅到頸子。她想起前一晚他在陽台上環抱著她,輕聲說他愛她。
忽然一陣晚風吹走了她的絲巾,一直飄到了**中間。他忙跑過去,彎下腰撿起她的絲巾。
但就在這時,就在沈清泯站起身的一瞬間,一輛洋車打著刺眼的光呼嘯著疾馳而來,已然奔馳到就在距離沈清泯不到兩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