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西去玉門鎮(1 / 3)

火車在廣袤的西部戈壁上行駛,眼前除了黃沙還是黃沙,偶爾泛著白花花鹽堿的沙地上長著一叢叢半人高的植物,在車窗外一晃就過去了。從封閉的車窗望去,眼前的主色調有著黃沙萬裏的感覺。落日正在天邊滾成一顆渾網的火球,用它金紅的餘暉為起伏的沙丘鍍上了一道金邊兒。這景象在別人眼裏感到的可能是悲涼,在我卻是按捺不住的興奮。

因為明天早上就到敦煌了,我就可以看到我魂牽夢繞的飛天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對這個沙漠腹地的地方情有獨鍾。我曾在夢裏無數次地見過那些飛天的模樣,她們在我的夢裏隨著仙樂翩翩起舞,同時出現在夢境裏的還有樓蘭古國的殘垣斷壁,半遮半掩地埋在沙土裏。它們一律似真似幻,充滿著神秘的色彩。每回的夢都在我要拚命看清那些圍著大紗巾的樓蘭美女的容顏時忽然醒來。每當這時,伴著心裏的遺憾,一個念頭就仿佛嫩芽般在春風的滋養下又生長了一截。

現在想,我要去敦煌莫高窟的念頭大約產生於大一。我從家鄉那個偏僻的小鎮到了西安上學,剛剛過去的高考仿佛是一道人生的重坎,很多同學都在這個坎上摔倒了。我覺得也許這個坎並不難過,隻是被人們一次次渲染一次次傳說,這種渲染與傳說充滿恐怖,在我們的心裏就像走路晚上毖須經過的一處墳地,原本墳地就是墳地的,並沒什麼,卻在抵達的途中聽了太多關於墳地的恐怖故事,於是還沒到呢,就被那些杜撰出來的東西給嚇死了。

我順利地過了墳地,來到了西安上學。逐漸平靜的生活讓我有時間重拾我的文學夢。

我是一個喜歡寫寫麵麵的女生,我覺得文學真是一樣奇妙的東西,它可以使消逝的事物在文字的敘述中再次還原,衰老的回到年輕,死亡的再次永生。寬鬆的大學生活使我有時間閱讀以往我不得不忍痛割愛的東西。就在這一段時間裏,一本牛皮紙封麵的古樸的散文集進入我的視線,它是餘秋雨的《文化苦旅》。說到這兒,你也許已經知道了,是的,那裏麵有關於莫高窟飛天的描寫。似曾相識的,我以前那些朦朦朧朧的念頭開始清晰,日漸蓬勃。我要去看看她,看看那一塊神奇的土地,仿佛那些在牆壁上舞了千年的女子是我的親人與姐妹,她們已在那裏等我等得地老天荒。我還要看看那個叫王網篆的道士,為了幾口吃的就讓人用馬拉驢馱了那麼多文物,而他為了使洞裏顯得“幹淨”些竟然讓小道士用白灰刷掉那些形態各異的飛天……我的災難深重的姐妹啊,每當想到這兒,我的心髒都會一陣陣地發痛。

列車在廣袤的甘肅腹地運行,從西安上車,我已經在這節硬臥包廂的下鋪坐了九個小時,可是這個下鋪的位置卻不是我的,我的鋪位在上麵。但要命的是我一點也不困,我對我即將到達的地方充滿好奇,包括我所經過的路途。我不想上我的鋪位去,因為那樣就看不到窗處一掠而過的景色了。與我的家鄉,那煙雨蒙蒙的江南水鄉來比,遼闊的大西北更有一翻雄闊的意味。它們在我習慣了婉約的眼睛裏就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豪放派。為了準備這次的西行,我有兩個假期沒有回家,有一個假期曾同時做了三份家教工作。在那個假期裏,我的時間被排得滿滿的,從一家來,趕緊往另一家奔。開始的時候我告訴他們我的願望,但他們的表現是那麼的淡漠,覺得莫高窟的文化確實是民族瑰寶,但也用不著我這樣拚命啊。他們覺得我的這種感情有點不可思議,反過來我覺得他們也不可思議。

後來我就不說了,我做我的事,在乎別人幹什麼呢?

我坐在我的下鋪床位上,這個位置的主人是下午4點來鍾時從隴西上來的個年輕男子,大約二十七八歲的樣子。與我在這一路上見到的旅客不同,他的臉上並沒有那種紅黑的我所認為的西北的顏色,他膚色潔淨,穿著得體,一雙雪白的旅遊鞋放在床下,一個鼓鼓囊囊的水桶包扔在床鋪上,他背靠在上麵。我的對門和上鋪是一對嘮叨的老夫妻,聽他們說是去敦煌看兒子。一路上聽他們一唱一和,我把他們家的情況已摸了個八九不離十,包括他有幾個兒子,小孫女幾歲了,上幾年級,兒子媳婦單位的效益……哎,老年人就是這樣,看到他們就讓我想起了我奶奶。

可是我對他們的話並不感興趣,這也是我一直坐在這名男子鋪位上的原因。

過了蘭州,天就完全地黑下來了,我的眼睛徒勞地盯著窗外,很難捕捉到什麼了。我回頭看了一眼我的下鋪,他的耳朵裏依然塞著一對耳機,神情淡定。下午他上車時我們曾有過短暫的交談,知道他的目的地是玉門鎮。對於第一次向西走這麼遠的我來說,玉門鎮真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它隻是在我無數次把目光向西縱深時的一個必經站名。我“哦”了一聲,就結束了那個話題。但我現在對玉門鎮有了一點好奇,確切地說,對他的那副耳機有了好奇。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內容可以讓他聽了幾小時了也舍不得拔下它。

我是一個有了好奇就要打破沙鍋問到底的人。天黑下未了,窗外很長時間才會閃過一些零星的燈火,根本就看不到什麼。對門床鋪上的老太太可能累了,已經躺在床上蓋上了被子,閉上了眼睛。我的心情卻興奮著,確切地說,從西安上車,我就一直無法使自己真正地安靜下來。我後悔沒找一本好看的小說帶上,以打發這漫漫旅途。而車上賣的那些

充滿色情與暴力的雜誌又是我不想看的。後來不知過了多久,我的下鋪終於和我聊起天來,有一搭沒一搭的,話題散漫而無邊無際。

他的耳朵上依然塞著耳機,看到那個耳機,我裝作不在意地問他:“在聽什麼?我見你從上車到現在一直在聽。”他說:“一段能使人安靜的曲子。”

“能使人安靜的曲子?”

“是。”

說著他就伸手從耳朵裏取下一個很白然地幫我放在了耳朵眼裏。

我的腦海立刻被一種空闊遼遠的東西占滿。仿佛一個人走在碧綠的草原上,周圍沒有一個人,隻有悠遠的白雲與遠方隱隱移動的羊群,陽光肆意潑灑。又仿佛在一大片沙漠裏,是沒有方向可參考的那種,那空闊與遼遠的感覺與我白天看到的景色是那麼相符。它們不同於我以往聽到的那些流行音樂,也不同於我經驗裏的世界名曲,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我說不出那種感覺是什麼,我更不知道這段音樂是否就是為我準備的,等待我在西去的旅途上與它猝然相遇。應該說它營造了一種氛圍,我暫時還無法描述它,但我確實在聽到的那一刻,心裏某處隱秘的地方被深深地打動了。

看到我發愣的樣子,他說:“怎麼了?沒嚇著你吧?”“沒有沒有,怎麼會呢?不過……這是什麼曲子?”我極力否認,仿佛心底的某個秘密被一下子看穿了。

“梵曲。聽說過嗎?”

“沒太聽過。”我說,臉有點發燙。

“哦……”他說。仿佛有點失望,然後說:“也不奇怪,你不信佛啊!……這麼說吧,梵曲就是一些關於佛教的音樂,裏麵融入的是一種佛的思想,所以說可以使人安靜。”我似是而非地聽他說,看他的年齡也沒有多大嘛,怎幺會對佛教感興趣呢?不過這種曲子雖然聽不懂字句,但旋律卻傳達著一種情緒,我很喜歡。我說:“那你信佛嗎?”“佛這種東西,不是你說信就信了的,關鍵在於心誠。”他隨身聽裏的曲子又變了,我感到自己一直浮躁著的內心如同注入了一汪泉水,漸漸地安靜下來。他說:“你剛才聽到的是《大悲咒》,現在是《十一麵觀白在菩薩根本咒》,聽聽,感覺怎麼樣?”梵曲繼續,我們就由佛教開始,聊一些漫無邊際的東西。後來我知道他所工作的地方在玉門鎮下了車之後還要坐六小時的長途客車,他是一所鄉村中學的老師,教初二物理,但他似乎對文學也有興趣,說了很多我沒看過的書。還說了他的學生。一說起他的學生,他的話就多起來了,如數家珍。誰家的情況是怎樣的,誰的脾性,誰的愛好……我想一個人在那麼偏遠的鄉村中學裏,周圍是遼闊的戈壁,我想象他們的學校有一棵很大的叫不上名字的樹,夕陽西下,當他在樹下目送他的學生們走遠,闊大的院子裏隻剩下他一個人……我忽然就理解了他聽這種音樂的感覺。

與別人不同,他並沒有取笑我向往敦煌飛天的這種情感,他說那確實是一個值得去看一看的地方。我告訴了他我假期做三份家教的經曆,我說我必須在大三這個暑假完成我要去敦煌的願望,因為明午的那個暑假我會很忙,會為我的畢業去向奔波不休,之後是新參加工作的適應,也許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告訴他我們班上我認為有趣的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在家裏的時候母親一再叮囑讓我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可是麵對了這樣一個人,我卻不知不覺中說了很多,難道僅僅因為一段音樂嗎?還是潛意識中我所要去的地方也與佛教有關?

對門的老兩口已經睡著了,有微微的鼾聲。車廂裏也要關燈了,我把耳機還給他,上我的鋪位。我躺下來,耳邊縈繞著那種泉水般清澈的音樂,身下的車輪快速滑動,向著我向往的地方。

這一晚我的腦子裏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什麼時候睡著的都不知道。感覺到身邊有人走動時才猛然睜開眼,是我的下鋪,他已經起來收拾好東西,玉門鎮就要到了。一輪紅日正由遠方的地平線上冉冉升起,看來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好天氣。我起來去了洗漱間,回來時忽然想起昨晚的音樂,問他在哪裏可以買到盒帶,出乎我的意料,他說是他錄的,我如果喜歡的話,他可以幫我錄一盤。我留下了我學校的地址,並接過他遞來的一張筆記本上撕下的紙,我瞥了一眼上麵,原來他叫孫少傑。

玉門鎮僅僅停車兩分鍾,我還沒看清站上的輪廓呢,更別說看到他走的方向,列車就繼續前行了。三小時之後,列車將正點到達本次的終點站——敦煌。一想到敦煌、飛天,我的情緒就又興奮起來。

啊,終於!

我把孫少傑忘了。

在我從敦煌回來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想起他。或者說,沒有刻意去想起他。他隻是我旅途上一個擦肩而過的風景,最多跟同學朋友提起的時候,腦海裏會閃過他千幹淨淨的一米八的大個子,彎腰,把一隻耳塞放進我的耳眼,想起那段叫什麼“咒”的音樂,很純

淨,很遼遠。在去敦煌時我曾帶了一架傻瓜相機,因此拍了很多相片,很多當時似是而非的東西,回來都耍查資料再次印證,使之清晰。記得在莫高窟,我一直弄不懂為什麼很多重要的景點都由日本人開發。遊覽的過程中,有個大個子的外國家夥用夾生的漢語問我:“聽說日本人的故鄉在你們的鹹陽?”我立刻用熟練的英語反駁他:“NONONO-”並用我了解不多的知識給了他解釋。看著他恍然大悟的樣子,我激動的心情才稍稍平靜了些。

我做了一個關於莫高窟的精美相冊,有圖片,有說明。那些說明足足花費了我一個月的課餘時間,那一個月給我的知識比在課堂上得到的要多得多,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一封來白玉門鎮河灣鄉的郵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