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玉江是正在修建的新大花園工地的庫管,這不是人人都清楚的,但她是殘疾人王長春的老婆卻盡人皆知,這主要是董玉江宣傳的效果。早上,董玉江背了一隻花裏胡哨的坤包,蠟黃的臉上配上抹了鮮豔口紅的嘴唇,凍得通紅的手背上有著點點凍瘡的手舉著個幹燒餅,咬一口就是一個口紅印,所以說董玉江的唇被人叫做新大花園的圖章是不無道理的。她說:“狗日的王長春整天在家裏睡大覺,讓老娘出來拚命。”董玉江隻要一罵狗日的,大家就知道她在和誰生氣了。“狗日的”成了王長春的鐵定代號,所以,“狗日的王長春”在新大花園赫赫有名,真正見過他的卻寥寥無幾。
董玉江抬腕看了一下表,已經8點10分了,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如果讓老板發現自己8點過後還未到工地,影響了開工,她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說不定就泡湯了。董玉江三口兩口就吞完了手裏的燒餅,有一口還卡在了喉嚨眼裏,逼得她進門就端起昨晚冰冷的剩茶呷了一大口,無端地激J出一身的雞皮疙瘩,算是解決了早餐問題。這時候已經有人陸續來領工具了。董玉江一邊和人打情罵俏,一邊分發東西。其實這時的董玉江是快樂的,最少比在家裏快樂,盡管她一天要工作十幾個小時,但她仍願待在這兒。
董玉江酌工作間其實就是這個工地的保管間。偌大的房子裏堆滿了鎬、鈀、鍁、電線、鐵絲、鐵釘,還有成捆的鋼筋,總之所有的東西都透出一股生冷的鐵腥味。沒人領東西的時候,裏邊黑乎乎的,還有老鼠打架和磨牙的聲音,所以一般領料的高潮過後,董玉江是不在這裏待的。她喜歡待在楊小妮那裏。楊小妮是新大花園工地的廚師,其實說白了就是民工灶上一個做飯的。董玉江雖名為庫管,其實整個工地上除過民工誰都可以對她吆五喝六,挨了訓的董玉江無處發泄,隻有心直口快的楊小妮還能安慰她幾句,一來二去她們就成了好朋友,無話不說。領料的民工也知道了董玉江和楊小妮的關係,需要東西的時候隻管來楊小妮這裏喊便是。
董玉江說:“楊姐你給評評理。這兩天要過年了,別的拐的_iLH去最少都掙個二十三十的,狗日的王長春硬是賴在屋裏不出門,招一幫子狐朋狗友在家裏打牌喝酒。憑什麼啊?哎,你說憑什麼啊?昨天晚上你知道的,那兩車沙子來都12點多了,卸完已經l點多了,王長春硬說我上別處浪去了!你不知道,他罵起人來有多狠!慢說老娘沒浪,就是浪了也是他個狗日的給逼的。”
楊小妮插不上話,聽董玉江一邊倒豆子般地罵王長春一邊兩手上下翻飛地織一件毛衣。
那是楊小妮前兩天為她攬的活。別看才三十六七的董玉江窩窩囊囊,手下的活卻很漂亮。
織一兩毛線兩元錢,一件毛衣好歹也能掙個幾十塊。楊小妮知道董玉江其實是個有口無心的家夥,一邊罵王長春,一邊還不是為王長春服務。董玉江卻說她還不是為她燕兒。
董玉江說要上一趟廁所,回來時白色的食品袋裏提了兩個小包子。
“楊姐,快吃,趁熱!我專門為你留的。”“還是小董心疼姐……”楊小妮有些感動,伸手進去捏了一個出來要吃,剛說了半句,腦子就轉過來了:“你不是上廁所了嗎?”“我還沒去呢,剛J出門就碰見範老大吃早餐回來。快吃,不掏錢的!”一聽是範老大的包子,楊小妮就哭笑不得了,心想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範老大請你吃包子?”“他舍得請我?是他吃不完了……”董玉江口無遮攔地說。
範老大是工地上的嗇摳,又是無人不知的騷雞公,是女人就想蹭一把,他請董玉江吃包子一定沒好事。果然楊小妮聽董玉江這麼一說,先前的那點感動就跑得元影無蹤了。
她說:“董玉江你小子沒腦子啊?就為了一塊錢六個的包子?還被範老大吃了兩個?你能不能不這麼犯賤?!”
董玉江不高興了。她提過食品袋說:“好心給你還招一頓罵,不吃拉倒!”悻悻地轉身出了門。不過楊小妮知道用不了幾分鍾,她那大嗓門就會楊姐楊姐地忍不住的。
王長春這兩天特別不順。要過年了,誰不想扒拉幾個錢過個好年呢?況且女兒燕兒的新衣服還沒買,總不能就一個娃過年也穿不起新衣服吧?所以,有一天王長春接女兒的時候,燕兒讓他看她們班孫雨佳的新衣服時,王長春說:“過兩天爸給你買套更漂亮的。”女兒燕兒就真的如一隻燕子蹦蹦跳跳地牽著王長春的小手指回家了。
王長春第二天起了個大早,整理好他的拐的出發了。說實話,從初中畢業開始從事殘疾人代步車營運,至今王長春已經幹了15年。15年的風雨隻有他自己知道其中的酸辣苦甜。殘疾人,特別是肢殘人從事代步車營運,整個身體蜷縮在不足一平方米的駕倉內,夏天一身汗,冬天一身霜,本來就血脈不通的殘肢在冬天總要大半晚上才焐得熱。這些都是次要的。這幾年,城市道路日益改善,公交公司不斷拓展的服務領域加上蓬勃而起的私營業主把拐的的位置已經擠到了城市的最角落裏。王長春們隻能在這個城市的犬小胡同裏伺機而動。然而最近取締殘疾人代步車的呼聲似乎一浪高過一浪。有一次王長春被邀請參加一個會議,才了解到這個問題已在全省範圍內成為殘疾人與政府衝突的焦點。那次的會議讓王長春有點憂鬱,如果政府真的取締了代步車的營運,以他殘缺不全的身體能幹些什麼呢?
在胡同裏跑了兩趟,送回兩個大包小包采購的顧客之後,第三個上車的是提了兩隻巨大塑料袋的中年婦女。王長春的心情不錯,他吹著口哨啟動了車子。
“永安橋汽車站。”她說。
王長春說隻能送她到橋南,她隻要過了50米寬的永安橋就可以到汽車站了。婦女沒有說話。可是到了永安橋南要下車的時候她卻不幹了,她說就幾步路,車子順一下就過去了。王長春解釋說橋上有交警,況且交警大隊有規定,拐的是不能上橋的。婦女不樂意,她說:“你看我提這麼大的兩隻包,花錢圖方便你卻不送我過去。”王長春說:“不是我不送你,有錢誰還不想掙?關鍵是交警抓住了要罰款,一罰就是50到100,為了你的兩塊車票,真是頭比身子都大。”婦女說:“哪兒那麼倒黴呢?現在不沒交警嗎?我經常坐這種車,也沒見被逮著過。”王長春再三解釋,婦女卻不是個好纏的主,她說:“你說吧,是不是不想要車錢了?讓你送你就送!”王長春說:“出了事你負責?”婦女不耐煩了,說:“我負責。”說到車錢,王長春的軟肋被捏住了。他往橋上看了看,這會兒正是吃中午飯的時候,他沒有看到大蓋帽,就小心翼翼地啟動了車子。況且也不是沒有哥兒們上橋的,就看你會不會打時間差了,比如這會兒。
王長春的車子剛溜到橋南,那大蓋帽就仿佛從地底下鑽出來似的,王長春的拐的隻好迎著那隻伸開的手臂停了下來。
“說,怎麼就上橋了?”大蓋帽仿佛昨晚被老婆冷落了,要不就是打麻將戰通宵輸了錢的主兒,睜著一宿沒睡的紅眼睛氣咻咻地說。
王長春腦門上的筋跳丁一下,他立馬換上一副笑臉,說:“大哥,你看……”一邊忙不迭地從兜裏掏煙。王長春口袋裏的煙有兩種,分放在上下兩個口袋裏,平時自己抽右下口袋的劣質煙,而左上口袋比較好的煙就是為這種時刻準備的。可還沒遞上呢,就被大蓋帽劃拉開了。
“少來這一套,下來!”他立聲說。
“大哥,我這是頭一回……”
“抓住了都說是頭一回……你瞧瞧你們這些破拐的,一年給人惹多少麻煩啊?有多少事故都是你們不遵守交通規則引發的……”“下來!”
車上的婦女一看情形不對,趁警察與王長春拉扯的當兒,扔下兩元錢揚長而去了,也不說那兩個包沉了,也不說50米的橋寬了。
王長春打定主意不下來,他把褲子拉起來讓大蓋帽看他的釘滿螺釘的假肢,可那家夥根本不理他的茬。他說:“殘疾怎麼了,殘疾就可以隨隨便便違反交通規則啊?下來下來!”並且開始動手拉王長春。
王長春的假肢別在了駕倉裏,大蓋帽以為他耍賴,使勁一拉,王長春倒是出來了,可那條斷腿卻被別得生疼,他一下子撲在了地上。
王長春腦門上的筋再次跳動,他的火氣騰地就著了。他張開大口,照著麵前的那條腿就咬了下去。結果,那隻穿皮鞋的腳生硬地跺在了王長春的斷肢上。
最先是那些班組長小頭頭們叫起來的。他們問楊姐今天吃什麼.楊小妮說“白菜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