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從青州到孫家坳(1 / 3)

從青州往北,經大巴山過秦嶺,就到了陝西地界,之後,聽媒人說,再坐上一天的火車就到了孫家坳——那個最近一直掛在嘴上的地方,馬秀芳沒去過。那個叫王大山的男子馬秀芳更是沒見過,但這並不妨礙她把那個地方、那個不相識的男子在心裏過了一遍二遍三遍。每當勞作了一天夜深人靜想到那個叫王大山的男子,馬秀芳都不由得把摟在懷裏的小三兒往裏緊一緊。睡在媽媽懷裏的小三兒感應到母親的懷抱,從睡夢中伸出小手抓住了一隻幹癟的乳房,迫不及待地尋上去,吮了幾口,又沉沉睡去。心思卻在馬秀芳的心裏須根般蓬勃生長,隻幾天就鬱鬱蔥蔥了。好在四川人不戀家,為了生計可以拋家舍業地滿世界行走。

關鍵是馬秀芳沒有家業。工程兵李雲保在三線建設中被土石方砸死的時候還欠了部隊300塊外債,那是馬秀芳生小三兒時借的。現在小三兒還在懷裏抱著,李雲保卻死了。雲保雲保,那飄得棉絮樣的白雲怎麼能保得住他呢?他的撫恤金剛好頂了那300塊的外債,除此之外,前夫李雲保留給馬秀芳的就是這三張等飯吃的嘴了:老大明娃子8歲,老二山娃子6歲,懷裏吃奶讓馬秀芳難產讓李雲保拉了300塊饑荒的小三兒是個丫頭,剛剛兩歲。

馬秀芳答應丁媒婆到陝西那邊看一看。聽說陝西孫家坳那邊是蔬菜隊,王大山是菜農。菜農是什麼?種種芹菜豆角,吃糧有糧本。糧本是什麼?那是城裏人才有的特權!

聽說還住在街上,喝的白來水,比起青州李家村這坡坡坎坎的山溝溝,那還不跟城裏一個樣樣的?如果王大山不嫌棄,馬秀芳母子就等於進了天堂!王大山嫌棄也沒關係,不信偌大的孫家坳就容不下馬秀芳母子四個!因此當馬秀芳拖家帶口變賣了青州鄉下的房子,跟著媒人登上北上的火車的時候,其實已經抱定了一去不回的決心。從此他鄉變故鄉,青州就隻能在夢裏了。

站在青州火車站等車的當兒,明娃子已經靠著背簍睡著了。馬秀芳也不忍心叫他,心知這孩子太累,讓他歇一會兒也好,就是馬秀芳自己,也已三魂累剩了兩魄。時值9月剛收完稻子,早上的天氣已有些涼意,馬秀芳母子的腳上卻還是一人一雙草鞋。說起這草鞋,就是紅軍爬雪山過草地穿的那種,好看,卻不禁穿。這不,早上才上腳的鞋子,40裏山路之後就成了現在這般模樣,一堆破草繩了。馬秀芳手巧,平時閑下來,一把散散的穀草被她三擰兩不擰一雙草鞋就出來了。此時明娃子的背簍裏還塞著幾雙備用的,腳上的一堆草繩也是夜裏出門時才穿的。

山裏的娃子,夏天是少穿鞋子的,像馬秀芳這種家庭打赤板就理所應當。所以,當淩晨4點,馬秀芳把兩個兒子從睡夢中叫起,扔給他們一人一雙草鞋時,8歲的明娃到底大些,他說:“媽,我們這是到哪裏去?”馬秀芳一時語塞,“到哪裏去?逃命去!你們的死爹不管我們了!”但她不能這麼說,於是裝著沒聽見,隻手下用了力,把酣睡的小三兒用一根布帶子往背上捆。

“媽,我們這是到哪裏去?”明娃再問。馬秀芳有些煩,就吼一嗓子:“還問!”明娃就不吭聲了,乖乖地和6歲的山娃子穿了草鞋。馬秀芳把一隻塞得鼓鼓囊囊的背簍替明娃上肩,又把還閉著眼打盹的山娃的手往明娃手裏一杵,說:“扯好弟弟!”又吼一嗓子:“山娃子,那狗日的還睡!哥哥背不動了你要幫他,聽到沒的?”山娃在母親的大嗓門裏醒轉過來,眯瞪著眼說嗯。聽到山娃也答了話,馬秀芳放了心,命令:“跟著我!”她的兩隻打了補丁的褲腿卷起來堆在膝蓋上麵,明娃山娃也依次效仿。這是她怕夜裏露水重,打濕了樨腳就更不好趕路了。

這就要走了?站在門口,馬秀芳環視空蕩蕩的屋子,這個家家徒四壁,陰暗、潮濕,卻是她與死鬼李雲保成親的地方。那時候,鄰裏八鄉都羨慕馬秀芳找了個穿軍裝的,她的婚嫻也因此神聖起來,被叫做軍婚。可是頂什麼用?一夜之間就什麼都沒有了!

站在門口的馬秀芳不再想,一聳肩把小三兒往上顛了顛,提起擱在腳下的一個大包,順手還在鍋台上抓了把鍋巴,塞在明娃山娃的懷裏,然後扯著他們J出門。夜黑得像刷了漆,隻有絲絲的夜露撲上來,涼津津地打在臉上,令娘兒四個無端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早上9點的太陽照在馬秀芳母子身上,馬秀芳的頭上沁著一層細密的汗珠,她很想把小三兒解下來讓她喘口氣,但就在猶豫的空當,看到那輛龐然大物吐著蒸汽咣咣當當地進站了,她忙叫:“明娃山娃!快!車來了!”王大山的個子不高,隻有一米五幾,長著一張柿餅臉,一雙短粗的手,十個指頭上有洗不掉的煤灰,後來馬秀芳知道那是王大山長年在街上的幾個食堂扒煤核染的。事實上,馬秀芳母子在媒人家裏隻待了不到一個星期就住到了王大山的家裏,隻是她沒想到,蔬菜隊菜農王大山的家與她四川青州的家一樣一貧如洗。聽說王大山的前妻是得了什麼不好的急病而死的,王大山有兩個孩子老大是個女兒,常年住在親戚家。也是後來才知道,王大山的那個女兒其實是送給了王大山的一個遠房親戚,那親戚實在是看著王大山又當爹又當媽的可憐,才收養的,說是女孩子,一門親,長大了一出嫁也就是走個親戚的事。馬秀芳見到的是小兒子,比小三兒大,比山娃子小,也就五六歲的樣子,睜著一雙黑亮的眼睛怯怯地望著她,鼻子底下扯出兩條黃龍來。王家的院子不小,雜亂地堆著一些柴草,還有王大山撿的煤核,腳底下散亂著麥草,就顯得無處下腳的樣子。住人的是一孔白挖的窯洞,黑黢黢像個炭窯子,一盤土炕占據了大半,上麵堆著兩床難辨顏色的破棉絮,剩下的就是幾隻破缸、案板啥的,案板也是黑乎乎一片,想來是很久沒洗了。

說起來馬秀芳來到了孫家坳,初見王大山說不上有什麼感覺,但是媒人家裏也不是久留之地。生產隊的年月,人人都忙著下地掙工分,掙那一口吃的,馬秀芳就在那裏待不住,況且是娘兒四個,張嘴要吃要喝,每次端起碗那手都似有千斤重。那幾天,黑著兩手的王大山一下工就往媒人家跑,去時還給三兒幾個帶糖豆,但是馬秀芳不甘心,遲遲不吐口。

媒人就急了,連著說了五六家,有人聽了也不說什麼,隻說再考慮一下就沒下文。有的來看一下,見到那三個偎在一起的孩子,扭頭就走了,任媒人在後麵喊,頭也不回一個。馬秀芳的憧憬仿佛升到空中的氫氣球出現了沙眼,一點點地癟下來、落下來。後來,不知道是否王大山的那幾個糖豆起了作用——好壞他還是愛孩子的,馬秀芳同意跟他走。

與來時不一樣,那隻明娃子背上的背簍被王大山單肩扛著,馬秀芳的那隻大包剛好給王大山拎了,他還騰出手扯了明娃子的一隻細胳膊,後麵跟著抱了小三兒的馬秀芳。山娃子一邊吮著糖豆一邊拽了母親的衣角,也是亦步亦趨。暮色中,咋樣看都是一個幸福的家了。

進了屋,王大山讓馬秀芳歇著,白去灶上忙活。王大山家的灶屋也在同一孔窯洞裏,因此他的一舉一動都在馬秀芳眼裏。他先去院子裏抱了一抱去年的幹玉米秸,一會兒就搞J‘+ll-屋子煙來,然後扯風箱,灶裏的火苗躥出來了。那天,王大山用了根擀麵杖在鍋裏攪,惹得明娃山娃小三兒圍了一圈看,明娃背了王大山悄悄問母親:“媽,這是做啥子?”馬秀芳也不知道,苦的是一點忙也幫不上,就來到院裏,看到王大山那拖了兩條黃龍的兒子,叫他過來問:“叫什麼名字?”“黃龍”說“小健”。這時候馬秀芳生出一種說不上來的情感,說:“把鼻涕擦擦。”那孩子猛地一吸,黃龍瞬間就人了洞,不過兩秒鍾,又探出頭來,吊吊著。馬秀芳看得難受,索性輕按了小健的頭,另一隻手捏了他的鼻子說:“吹!”小健一用力,那黃龍就到了馬秀芳手上,她甩一甩手,又用一把幹玉米葉子擦了,開始進屋,把堆在炕上的髒衣服攏作一團,抱到院子裏,舀了水洗。

那天王大山在每人麵前放了一碗辣椒水,又端上一盆叫“攪團”的糊狀物,用勺子給每個碗裏舀了一勺,開吃。馬秀芳母子依著樣子,吃了一口,味道還可以,就是那攪團到了嘴裏越嚼越黏,難以下咽。見狀王大山說:“吃攪團不能咬,看,像我這樣。”他夾了一塊,在辣椒水裏蘸一下,一伸脖子咽了下去。馬秀芳母子也想依葫蘆麵瓢,卻是不行,惹得小三還咳嗽起來了,臉憋得通紅。

一盤土炕,添了人,就顯出擠來。上炕的時候,王大山說:“明娃山娃小健睡裏邊,咱打對。”所謂打對就是腳對腳的睡,這樣能省點地方。馬秀芳磨磨蹭蹭上了炕,在邊上把自己締成一團,懷裏摟著小三子。王大山在地上忙活,不知道在幹什麼。許是生分的緣故,孩子們也不說話,一時間氣氛就有些沉悶,隻聽誰家的公雞顛倒了黑白,才9點多就扯著嗓子叫起來,引得村子裏的雞都扯直了嗓子吼,一時間此起彼伏。過了不知多久,一切都安靜下來,孩子們也都睡著了,王大山也終於忙完,吹了燈,上炕,在馬秀芳的身邊躺下來。

彼此都小心著,誰也不敢挨著誰。黑暗中有老鼠噬咬什麼的聲音傳來,冷不防王大山在炕沿上猛拍了一巴掌,嚇了馬秀芳一跳,那噬咬也停下來。不過一分鍾,響聲再起,王大山再拍。馬秀芳的整個身子僵著,裝睡,卻聽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後來就有一隻手伸過來,撥開了熟睡的三兒,扯了她的衣服,在胸前摸。馬秀芳本能地想躲,那手卻堅定地打消了她的念頭,同時一張泛著旱煙味的臭烘烘的嘴伸過來,在她的臉上脖子上啃。馬秀芳極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她的腦海浮現JL新婚之夜李雲保的模樣,漸漸地身體有了反應。後來,仿佛歎息般,馬秀芳還是情不白禁地發出了一聲呻吟。

馬秀芳第三天就跟在王大山身後下了地,隊長派的活,收玉米。馬秀芳不吭聲,卻聽到運輸隊裏的那幫男的在開王大山的玩笑:“大山,昨晚睡得咋樣?別光顧了夜裏加班,就把隊裏酌勞動當耍耍,混工分呀!”……“大山,四川婆姨咋樣,味道美不美?…’大山你小子能耐呀,沒生沒養,要兒有兒要女有女……

馬秀芳的孫家坳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馬秀芳很快就融入了孫家坳的日常生活,成為婦女隊裏的一員幹將。這麼說她並不過分,因為她幹活舍得出力,生猛起來,一個男社員都比不過她。馬秀芳的嗓門大,愛唱愛說,嘰裏咕嚕,一串四川話J出來,大家聽不大懂,她那誇張的表情卻惹得人哈哈大笑起來。

有一段時間,馬秀芳的名字成為頻率最高的一個詞彙出現在人們嘴上。比如說:“別看那女人光著一雙大腳片子下地,納的鞋底還橫是橫豎是豎的!”說這話的是一個男人,他的話立刻招來婦女隊裏他女人的一個眼挖,於是訕訕地不做聲了。但旁邊立刻有人接上了話音:“打的草鞋也好,手巧著呢!你看王大山啥時候有現在清爽過?”說這話的時候是勞動了一晌歇息的時候,大家找一處平坦的地方坐了,拿出早上出門時手帕裏包的幹糧,女的也拿起了納了半截的鞋底子,哧哧啦啦地納著。生產隊的歇晌就是一個精彩的新聞發布會,東家長西家短,沒有不拿來說道的。更有人說:“王大山那小子真是走了狗屎運,雖說多了幾張吃飯的嘴,過幾年那倆小子一大,還不都是好勞力?前天我去他們家借篩子,看到王大山坐在炕上盤著腿,吃一碗馬秀芳給盛一碗,人模狗樣酌真成了掌櫃的了!”那些議論裏,有好奇,有嫉妒。

女人們聽了滿心的不服氣,回家打了漿子抹了褙子做鞋,歇晌的時候拿了在地頭納,心裏暗暗較了勁,不信孫家坳的婆娘媳婦們就比不過這個外來的四川蠻子。

過了一段時間,看到馬秀芳把給城裏送菜時回來撿的破草簾子拆了,三擰兩擰就成了一雙漂亮的草鞋,穿在腳上。馬秀芳是一個剪發頭,但她偏偏在腦門中央分了那麼一網片,用兩根卡子別了,再穿上一雙草鞋,風風火火來了去了,那樣子就像極了電影上演的那些女民兵。於是孫家坳的媳婦女子們又一窩蜂地撿起了草繩,也打草鞋。這樣,一段時間馬秀芳竟然成了時尚的風向標,引導了孫家坳人的時尚潮流。

男人說:“王大山那蠻子婆姨,那天犁地,在地頭鞋一脫就進去了,也不怕有個瓷片啥的紮了腳。”大家立刻起了哄:“王大山老婆的腳與你有啥關係,你這麼關心的?”人群裏就有女人較了勁,等到下次犁地也脫了鞋放在地頭,光腳進地,才走了一趟就紮得受不了,敗下陣來。心又不甘,跑去問馬秀芳的腳紮不紮,馬秀芳說:“你不怕就不紮。”這不是瞎說嘛!馬秀芳又說,“穿著鞋進地,不就把鞋穿壞了?”問的人心裏怯了一聲:原來這蠻子是心疼鞋。

馬秀芳永遠一副沒有心計的樣子,男人們永遠一副祓勾了魂的樣子,讓又一股風愈刮愈烈起來,是一個女人說的:“那髒辰,我那天打她家門前過,看到那蠻子做飯,正做著鼻涕下來了,你道那婆娘怎樣?剛甩完鼻涕的手就抹在抹布上,一轉身又拿那抹布抹案板哩!”這話讓另一個女人聽見了,她伸了頭湊過來,說:“你猜前天我看見那蠻子幹什麼?”男人來了興趣:“幹什麼?”女人的臉表情複雜:“可能是她家的老鼠夾子晚上夾了隻老鼠,她把那隻老鼠裹了層泥,在灶裏燒著吃了。還說老鼠吃五穀雜糧,肉細,好吃……”這麼說著,女人也仿佛剛剛吃了死老鼠肉,轉過身去幹嘔,嘔畢了說,“都說四川人離了肉就不能活,真見識,還有這麼惡心的。”

北方的天氣說冷就冷,有一天,大家在蘿卜地裏出蘿卜,女人負責清土摘葉子,男人負責拔和運輸。歇晌的時候,剛從學校回來的初中生小崔玩性不改,拿了一隻彈弓打麻雀,他的靶頭從來都不準,這一次卻一抬手敲下隻鳥來。隻見那鳥搖搖晃晃一頭栽到了地邊上,小崔一心想要個活的養,沒承想拾起來一看卻是死的,加上大家在起哄:“小崔到底練出來了啊,不管是死是活,還是敲下來了呀!”氣得小崔一抬手就要扔。有人立刻阻止了,說:“別扔別扔,給我拿回去喂貓吧!”後來這隻鳥沒有喂成貓,因為大家一心要逗逗饞肉的蠻子,於是有人叫住了剛上完廁所回來的馬秀芳。“哎,大家都說你敢吃老鼠肉,麻雀肉敢吃不?”馬秀芳立刻兩眼放光,問在哪兒,早有好事者把那隻還熱乎的死麻雀遞了過來。馬秀芳說:“這是好東西嘛!”那時候,全國人民日子都清苦,孫家坳當然也不例外,人們辛苦一年,過年時能吃上頓肉就算了不起,平常見個葷腥那是難上加難的。馬秀芳說:“麻雀也淨吃的是好東西,你看它東飛西飛,這裏叨個穀穗子,那裏掐個青菜葉,渴了還能找著山泉水喝,比我們人吃的好多了,你說它的肉能不好吃嗎?”隊長的老婆珍子也在這片地裏,說:“喲喲,你把一隻死麻雀說成天仙了!不過你不吃不算,你敢吃嗎?你吃了我們就給你今天記十分工!”馬秀芳正饞得口裏冒清水,說起到孫家坳來就沒見過肉星星,跟王大山所謂的結婚也縣是吃了碗被叫做攪團的“哄上坡”,聽大家這麼一說,那點不好意思一掃而光,當下和了把泥把那隻麻雀糊了,又拾了一把柴,一起幹活的男社員有抽煙的,早預備好了火柴,一把火點燃,不一會兒就把個泥蛋子燒好了。大家看著馬秀芳把那個泥巴蛋蛋從灰裏扒J出來,一摔剝了外麵的殼,一個紅紅的肉蛋出現在大家眼前。馬秀芳撕了條麻雀腿讓大家:“這點是最好的,嚐嚐,都瘦肉!”她的周圍圍了一圈看熱鬧的,聽她這麼一說,向後退了好幾步,都說:“你吃你吃!”見大家都不吃,馬秀芳也沒客氣,當真把那隻麻雀一點點撕著吃了。

有胃淺的人看不下去,一轉身去嘔,惹得馬秀芳笑起來,一條嗓門衝天一樣大:“這有什麼,豬啊雞啊不都是一樣的,都是動物嘛!那豬還吃屎眉屆呢!你們不都吃豬肉吃得挺香!”珍子當場就吐了。

馬秀芳當眾吃麻雀作為一條重大新聞,不到一袋煙的工夫,田裏幹活的男男女女都知道了。當然,在另一塊田裏幹活的王大山也知道了。他的臉黑著,任憑那些促狹鬼們取笑他,一言也不發。下了工,馬秀芳跟在王大山後頭回家,大家才走到半路,就聽到他倆吵了起來,後來王大山就抽了馬秀芳一個大耳刮子。沒及回家的人看到,馬秀芳哭了,嘴裏嘟嚕著一串四川話,撲上去跟王大山理淪。王大山愣了一下,看到圍了一圈的鄉親,來了脾氣,一把抓住馬秀芳那別致的剪發頭拖到了地上,兩個人撕扯起來,但是沒有人勸阻。孫家坳人信奉的是打到的婆娘揉到的麵。如果馬秀芳挨了一巴掌不還手悄悄回家,還是可以博得一些同情的,但她偏偏又哭又鬧地跟王大山講理,就讓孫家坳的男人們很不舒服。

因此王大山迫於周圍的眼睛把馬秀芳拉倒在地連踢帶打的時候,竟然沒有一個人出來說一句公道話。

村裏的年終決算總是選在臘月中旬之後的某一天。事實上,一進入臘月大家就在互相打聽今年的工能圖到多少。馬秀芳的潑辣能幹有目共睹。隊裏修梯田、收糞這些重活,婦女是被分配裝車的,可是馬秀芳偏偏要求駕轅拉車子。她把一根小孩子胳膊粗的麻繩往肩膀上一套,拉起裝滿糞土的車子就走,與那些男人們比趟數,一天下來,並不輸給他們。這樣放工的時候,隊長會給記工員說:“今天給馬秀芳記十分工。”這比那些隻裝車的婦女一天要多出二分工來。這幾天,是馬秀芳的節日,她揮汗如雨卻又說又笑,一片地裏都是她的四川話,但是這樣的機會不是每天都有的,因為隊裏不會總修梯田收糞土。很多時候,馬秀芳與那些婦女幹一樣的活,但她不惜力氣,也總能拿到婦女裏的最高分——一天八分工。

情緒的醞釀如同風雨欲來。等到隊長終於說,今晚在飼養室開決算會,沒有人像平常開批鬥會那樣頭疼腳疼地偷奸耍滑,大家早早地吃了飯,坐在飼養室裏,男的侃大山,女的拿著永遠也納不完的鞋底。馬秀芳的身邊圍了一圈女人,向她打聽米酒的做法。馬秀芳的茶飯做得好,特別是米酒。孫家坳人習慣用糯米,做出來的米酒還沒有馬秀芳用玉米糝子做出來的好。玉米糝子米酒雖然不如糯米米酒那樣用開水一衝上麵飄一層糯米,馬秀芳卻能讓它像放了蜜糖那樣甜得透心。馬秀芳樂於向人傳授她的經驗,這一晚卻明顯有些心不在焉,王大山也坐在角落裏,密切關注著決算的開始。

隊長宣布開會,幾個打鬧著的婦女立刻白覺地安靜下來,男人們侃大山的聲音也在一分鍾之內如掠過樹梢的風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年的總結過後,決算開始。首先由會計宣布今年的一個工折成人民幣是多少,當聽到又是一角一分時,大家發出一陣唏噓,有人的頭就低了下未。下來是分糧記錄、欠賬記錄、借支記錄……王大山除過各項開支外拿到手裏的僅僅有80塊錢,這80塊錢在以後的這一年裏將擔當他們全家的所有開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