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2年冬,魯迅滿11周歲,父親領他到“三味書屋”讀書去了。
三味書屋與新台門周家同在一條街上,相距半裏路。
三味書屋的東配房是三間書房,房內正中高懸“三味書屋”四字橫匾。原來的橫匾是“三餘書屋”,取義“為學當以三餘:冬者歲之餘,夜者日之餘,陰雨者晴之餘。”典出《三國誌》裴鬆之注引董遇言。後由壽鏡吾的祖父壽峰嵐改名為“三味書屋”,取義“讀經,味如稻粱;讀史,味如肴饌;讀諸子百家,味如醯醢”。
魯迅被領進書房,見“三味書屋”匾下有一幅繪著梅花鹿伏在古鬆樹下的畫。因為沒有孔子的牌位,魯迅便對著那匾和鹿行兩次禮: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拜先生。
塾師壽鏡吾是一位高而瘦的老人,須發都花白了,還戴一副大眼鏡。魯迅對他行禮時,他還和藹地答禮。魯迅早聽說他是本城極方正、質樸、博學的人,對他很恭敬。他對學生既關心又嚴厲,常常瞪著眼大聲喊道:“讀書!”
壽鏡吾專門教學生讀“經書”。因魯迅已讀完《論語》、《孟子》,一開始就讓他讀《詩經》,後來又讀《易經》、《書經》、《禮記》、《左傳》,所謂“五經”便讀完了。加上“四書”就是“九經”。魯迅還多讀了《爾雅》、《周禮》、《儀禮》等經書。所以魯迅在《十四年的“讀經”》一文中說:“我幾乎讀過十三經。”
有一回,魯迅很想知道東方朔說的“怪哉”的故事,問壽老先生:“先生,‘怪哉’這蟲,是怎麼一回事?”
“不知道!”先生不高興,臉上有點怒色。
魯迅想,先生是博學的宿儒,不至於不知道,而是不願意說。年紀比他大的人,往往如此,他遇到過好幾回了。
在三味書屋讀書,上午習字、背書,傍晚對課。對課從三言、五言,最後加到七言。
有一回,對課的題被一位姓高的同學翻到了。魯迅到後園去,他便追過來,問魯迅,“‘獨角獸’該怎麼對?”魯迅開玩笑說,“你對‘四眼狗’好了。”果然,對課時,先生說“獨角獸”時,他馬上說“四眼狗”。先生氣極了,說:“這‘獨角獸’是麒麟,‘四眼狗’是什麼?你有沒有見過?”其他同學有對“二頭蛇”的,有對“三角蟾”的,也有對“八角蟲”、“九頭鳥”的。魯迅根據《爾雅》對了個“比目魚”,立即受到先生的稱讚,說:“‘獨’不是數字,但有單的意思;‘比’也不是數字,但有雙的意思,可見是用心對出來的。”課後,那姓高的嗔怪魯迅,魯迅說他呆,“我和你開玩笑,沒想到你真去對了!”
又有一回,先生出了五言的對——“陷獸入井中”,魯迅根據《尚書》的“歸馬於華山之陽,放牛於桃林之野”,對了個“放牛歸林野”,又博得先生的好評。
讀書時,學生放開喉嚨讀,塾屋裏人聲鼎沸。
“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上九潛龍勿用”,“厥土下上上錯厥貢苞茅橘柚”……壽老先生也很得意地大聲朗讀:
“鐵如意,指揮倜儻,一座皆驚呢。”
先生臉帶微笑,將頭仰起,搖著,向後麵拗過去,拗過去。
先生讀書入神時,學生們便活躍起來。有幾個學生用紙糊的盔甲和兵器套在手指上做戲,盔甲和兵器都仿繡像小說的畫像去做。盔的大小適合戴在大拇指上,以大拇指的下節做項頸,甲可以披在拳上,四指是屈著的,倘若二三指間夾刀槍等兵器,還可裝做武將打仗的姿勢。
魯迅的紙盔甲放在裝洋線團的盒子裏。他做盔甲多利用晚上時間,在燈下,仔細地裁剪製作,做好以後第二天拿到塾屋裏。
此外便是描畫小說繡像上的人物畫,用的是荊川紙,光、薄、透明,筆用的是“金不換”的毛筆。他趁壽老先生陶醉於吟讀文章之時,偷偷地描畫。倘被先生發現,就會被撕掉,還要遭一頓訓斥,所以要格外小心。他終於描摹了《蕩寇誌》和《西遊記》兩大本人物像。後來因魯迅急著要錢用,將它賣給了一個父親開錫箔店的有錢的同學。
三味書屋後麵有一個小園子,學生們趁先生得意吟讀的時候溜出去,他們爬上花壇摘臘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樹上尋蟬蛻,或捉了蒼蠅喂螞蟻。書屋裏的學生幾乎走光了,於是先生大叫起來:“人都到哪裏去了?”
學生們陸續回來,又放開喉嚨讀一陣子書。
有一回,壽老先生有事上街去了,叫他的兒子壽洙鄰到書房裏坐看。他把《詩經》裏《衛風·碩人》章的七句詩——“河水洋洋,北流活活……”念了一遍以後,叫魯迅默寫。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從前經書裏的字往往不讀本音而讀破音,《詩經》尤其如此。但魯迅從容不迫把這七句詩默寫出來,無一字差錯,深得師生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