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南園詩社、廣州五先生是元末、明初廣東文化史上頗有疑點但又十分重要的課題。本文以新搜集的相關資料爲基礎,結合進行時間、空間的考察,指出:一、以孫蕡、王佐爲首,集結了一批居住在廣州附郭縣南海、番禺士人,成立了吟詩的團體。其存在時間,上限爲至正十一年,下限爲十八年。參加者包括黃哲、李德、趙介、黃原善、趙澄、趙安中、趙訥、李、鄭毅等。二、當戰亂波及廣州前夕,孫蕡、王佐等先後投依地方實力派的德慶李質和廣州何真,而黃哲,約在至正二十三年或稍前來到龍鳳政權江南行省的首府,服務於新的主人。三、明軍進入廣東之際,黃哲有可能一度回到家鄉,與孫蕡、王佐、李德、趙介相聚,並緣共同受到何真的善待而有“五先生”之名。四、入明以後,黃哲、孫蕡、王佐、李德等先後遊宦在外,獨留趙介由生性淡泊而隱居鄉裏。此後,孫蕡遭逢不測,黃哲難逃厄運,趙介於就逮“得白”回程中卒。即茲而論,朱氏一代士人津津樂道有明初年的“文星”輝耀,並將之歸功於“高皇帝”之“聿興文教”的行爲,頗類顛倒黑白,信口雌黃。也許可以説,南園詩社開啓了中世紀中後期廣東的勃鬱詩風,使之不遜色於中華的其他文學之鄉。
一
故址在今廣州市的南園詩社,在廣東地方史上,頗爲著名。然而,在南園詩社存在的時間上,較早的記載,即出現“元末”和“明初”的差異。雲“元末”者,唯雲王佐和孫蕡之“結社”。《廣州人物傳》卷一二《給事中王公佐》:“時(元至正中)孫蕡與[王]佐結詩社南園,開抗風軒以延一時名士。佐才思雄渾,體裁甚工,蕡深重之。構辭敏捷,王不如孫;句意沈著,孫不如王。”《明史》卷二八五《孫蕡傳》:“王佐,其先河東人。元末,侍父官南雄,經亂不能歸,遂占籍南海,與蕡結詩社。”雲“明初”亦“國初”者,每將“五先生”與之聯繫在一起。張詡《南海雜詠》卷七《南園詩社》:“國初,孫蕡、王佐、黃哲、李德、趙介結詩社於此,時號五先生,各有詩集藏於家。”葉春及《石洞集》卷一五《瀫陽趙公浮丘社大雅堂像記》:“國初,五先生攻吟詠,社於南園,故東粵好辭。縉紳先生解組歸,不問家人産,惟賦詩,修歲時之會,故社以續南園。”屈大均《廣東新語》卷一二《詩語》:“廣州南園詩社,始自國初五先生。”朱彝尊《曝書亭集》卷六三《孫蕡傳》:“蕡以詩雄嶺表,與河東王佐彥舉、番禺黃哲庸之、李德仲修、趙介伯貞結社南園,開抗風軒,延一時名士,所謂南園五先生也。”
南園詩社始創時間在元末,無庸懷疑。《西庵集》卷七《琪林夜宿聨句一百韻,並序》、卷八《乙卯除夕》:“[洪武十一年]歲六月,餘(孫蕡)還自鍾山,與王河東佐尋真郡城琪林,因寓宿東偏之得閑亭。亭蓋蕭鍊師之所築,去蕊闕三十餘步,軒敞清僻,遠脫凡境,前有茂林、嘉卉、竹柏之屬,野意藹藹。是夕夏之望後,石(油)[尤]風節。三日,澍雨初止,星月明朗,河東與餘焚香瀹茗,共語疇昔。因思年十八九時,承先人遺澤,得弛負擔過從貴遊之列,一時聞人,相與友善。若洛陽李長史仲修、鬱林黃別駕楚金、東平黃通守庸之、武夷王徵士希貢、維揚黃長史希文、古岡蔡廣文養晦、番禺趙進士安中及其弟通判澄、徵士訥、北平蒲架閣子文、三山黃進士原善,皆斯文表表者也。共結詩社南園之曲,豪吟劇飲,更唱迭和,翩然翥鸞鳳,鏗爾奏金石。而河東與餘爲同庚,情好尤篤。”暨,“四十今已過二年,明日又復歲華遷。頭顱種種見白髮,生計薄薄仍青氈。梅花亂開客愁裏,雲物長迷鄉國邊。且可吟詩酌春酒,爛漫取醉東風前”。孫蕡、王佐同庚,乙卯,即明洪武八年,而作詩者已過了四十二年;其生,自在元元統二年。而當其年十八九時,蓋至正十一、十二年間。
孫蕡不曾提到的趙介,儘管,年齡要較之小整十歲;但是,確實是南園詩社的參預者。《秫坡集》卷七《趙介行狀》:“先生諱介,宋秦悼惠王廷美十九世孫也。考諱可,仕元,歷朝列大夫、臨江路治中。妣黎氏,以至(元)[正]甲申十一月十七日生先生。自幼知孝敬,日嘻嘻親側,與闤闠群兒異。八歲入社學,知讀書,日記數百言,覺進進不已。十三四,善作詩,與五羊(廣州)群彥相頡頏。弱冠,從黃士文遊,授詩、書、易三經,至子、史百家,靡不擷其芳而咀其腴。迨長,寬厚寡言,喜怒不形於色。與黃庸之、孫仲衍、李夷白、黃楚金、王彥舉、趙汪中、明中、李仲秀諸公,結南國詩社,極一時之英傑也。後值元季繹騷,時治中府君自江右回,而藩憲大人檄爲招安官,俾招諭各壘,而先生主理家事。時大父本泉府君猶康健,先生侍奉,克盡孝道。”《琴軒集》卷二三《蒙氏傳》:“趙賢母蒙氏,世爲番禺擅鄉人。”“蒙自爲處子,閑靜淑慧,言動有則。”“及歸趙君伯貞(介),時舅姑已物故,以主婦綜家務,善相夫。歲己巳(洪武二十二年),夫卒,誓死不貳,撫育諸孤,維持其家。或諷之易天,因泣曰:吾不即死從夫於地下者,以諸弱息在也。吾忍貳吾心耶?吾惟知從一以死耳。”由至正甲申亦四年下移十三四年,則至正十七八年。
參加“南園詩社”人員,見於上引,一作:孫蕡、王佐與“洛陽李長史仲修、鬱林黃別駕楚金、東平黃通守庸之、武夷王徵士希貢、維揚黃長史希文、古岡蔡廣文養晦、番禺趙進士安中及其弟通判澄、徵士訥、北平蒲架閣子文、三山黃進士原善”;一作:趙介與“黃庸之、孫仲衍、李夷白、黃楚金、王彥舉、趙汪中、明中、李仲秀諸公”。黃佐所開列的名單,與前者同。而陳璉除趙介外,還提到了“鄭禦史”。《廣州人物傳》卷一二《贈監察禦史趙公介》:“方孫蕡、王佐結詩社南園時,一時名士如李德、黃哲暨別駕黃楚金、徵士蔡養晦、(黃)[王]希貢、長史黃希文、架閣蒲子文、進士黃原善、趙安中、安中之弟通判澄、徵士訥者皆與焉。豪吟劇飲,更倡迭和,文士宗之。而介自成一家言,世以蕡、佐、德、哲並之,稱五先生雲。”《南園前五先生詩集》卷首《臨清集序》中道:“當元季,吾郡(廣州)有南園詩社,諸公賦詠,盛於一時,長篇短章,葩華光彩,至今猶晃耀人目。於時,先生實與之,更倡疊和,往往度越流輩,非特人品之高,才華之俊,亦由氣之盛也。入國朝,詩社諸公,若孫翰林、王給事、鄭禦史、李長史相繼從仕中外,惟先生(趙介)韜隱於家,守約處晦,內自足而無所營於外,益得肆力於詩。”
二
比較以上名單:孫仲衍即孫蕡字,亦孫翰林,南海縣人;李仲秀即李仲修、李德字,亦李長史,番禺縣人;黃庸之即黃哲字,番禺縣人;王彥舉即王佐字,亦王給事,占籍南海縣;而趙介字伯貞,番禺縣人。以上爲“五先生”。其餘,黃原善、趙澄、趙安中,曾與孫蕡、李德爲鄉試同榜,同爲南海縣人。《嘉靖廣東通誌初稿》卷一九:“舉人:洪武三年庚戊,孫蕡,李德,鄭毅,趙澄,趙安中,黃原善,俱南海人。”進士趙安中,孫蕡曾以詩相寄;而趙澄,或許就是李德在南京相逢的趙汪中。李夷白,即李韡,亦南海縣人。《廣州人物傳》卷一二《贈監察禦史趙公介》:“時有李韡者,南海文士也,以薦起,介力止之,不可,臨別,介泣謂曰:堯天雖長,劉日實短,子獨不爲高堂念乎?韡竟去,後倅南康[府]坐累,乃嘆曰:趙伯貞,真高士也。”“李韡字彧華,與介齊名。”鄭禦史,即鄭毅,亦南海縣人。《雍正廣東通誌》卷四七:“鄭毅,字德弘,南海人。洪武庚戌,舉於鄉,釋褐監察禦史,嘗按八閩,以清直稱。才思敏贍,所爲詩揮毫立就,一時言能詩者,必曰鄭禦史。”番禺、南海,恰好是廣州路或府的二個“附郭”縣。
檢索現存的文集,可以確定爲“南園”結社時期的作品有孫蕡、李德的五言排律三首、七律一首。《西庵集》卷一《南園》、《南園夏日飲,酬王佐、趙[澄]二公子》:“詩社良宴集,南園清夜遊。條風振絡組,華月照鳴騶。高軒敞茂樹,飛甍落遠洲。移筵對白水,列燭散林鳩。雅興殊未央,旨酒詠思柔。玉華星光燦,錦彩雲氣浮。麗景不可虛,衆賓起相酬。長吟間劇飲,楚舞雜齊謳。陵陽杳仙駕,韓衆非我儔。聊爲徇時序,娛樂忘百憂。”“郡城多暇日,公子專幽尋。招攜無俗士,歡宴盡華簪。臨水釣遊魚,淩風弋高禽。南園當盛夏,灝氣滌煩襟。澍雨朝浥道,流雲豁輕陰。芙蕖被曲渚,灌木秀高林。展席羅長筵,美酒對坐斟。交交黃鳥弄,聒聒玄蜩吟。歲時遞遷斡,賢聖皆銷沈。於時不痛飲,負此芳賞心。”《南園前五先生詩集》卷四李德《社後謾興》、《同詩社諸公遊白雲寺,分韻得千字》:“社燕西飛節物過,年華世事兩蹉跎。晴天白鳥來無數,落日浮雲看漸多。黃菊何人歸短棹?紅蕖秋水淡洪波。寂寥多恨憑誰遣?搖落無心奈爾何!”“捫蘿扣禪關,長嘯青雲顛。山開西北日,水豁東南天。涼葉散虛席?暝林啼清猿。浮雲觸石起,頃刻遍大千。悟言造真適,談空忘至言。何當登絶頂?俯視蒼蒼煙。”
趙介的一首五律,應該也是聚會時的習作。《明詩綜》卷一一《聽雨》:“池草不成夢,春眠聽雨聲。吳蠶朝食葉,漢馬夕歸營。花徑紅應滿,溪橋緑漸平。南園多酒伴,有約候新晴。”其文集名“臨清”,或緣所居室“臨清軒”爲名。《南園前五先生詩集》卷首《臨清集序》:“今先生(趙介)子純由名進士拜監察禦史,卓有風裁,著聲天朝,益以張大其門。然則天之報施有德,於是可見。純與餘篤斯文之好,間出先生所著臨清詩一帙,屬餘(陳璉)序其後,故書之,以識平昔景慕之意。”別本《西庵集》卷七《臨清軒題壁》:“思君幾日不相見?特向城南問隱居。巢鶴不驚流水靜,一爐香炷數編書。”根據詩中的語意:孫蕡與趙介的來往相當密切。以至這前者數日未見後者,便步行相訪。整首七絶,充滿著閑情逸興,或者也是詩社存在時期的吟詠。此後,王彥舉於至正十八年客於南雄。《南園前五先生詩集》卷三王佐《戊戌,客南雄》、卷四李德《王彥舉南雄省親》:“寂寞江城晚,依依獨立時。迴風低雁鶩,返照散旌旗。家在無人問,愁來衹自知。幾回揮涕淚?忍誦北征詩。”“憶昨交遊日罄懽,清時曾擬共彈冠。春風草檄將軍幕,夜月聯詩羽客壇。江海衹今來遠信,雲霄無復望飛翰。惟應剩釀陶尊酒,遲爾歸來共歲寒。”
此後,王彥舉亦王佐與同列“五先生”的孫仲衍亦即孫蕡,一度同聚於德慶路李質的麾下。《琴軒集》卷二六《李質墓誌銘》:“公諱質,字文彬,號樵雲,姓李氏。”“公生穎悟,有大誌,蚤知嗜學,經、史、子集無不讀,讀輒記憶。既長,遭元季多故,與時落落不合,遂家居不出,日與弟文昭放情山水,以詩酒自娛。居無何,中原擾攘,嶺海多事,公起構義兵捍鄉裏。及德慶路陷,士民遑遑無所依,戴推公入守之。日夜浚城隍、繕甲兵,扼險要,以遏他寇,由是一路賴之以寧。時據鄉邑者多刻剝殘忍,公嘗戒麾下,非遇敵,毋妄殺,或執敵人來獻,卒給衣糧從之家。雖富饒,急於賑施三族與鄉裏,流寓之貧者,鹹有所仰。以故一時名士,如建安張智、茶陵劉三吾、江右伯顔子中、羊城孫仲衍、王彥舉,皆聞風來歸。”江右伯顔子中之進入嶺南,蓋在至正十八年贛州路“陷落”前後不久。朱善《一齋集》卷六《伯顔子中傳》:“戊戌(十八年),僞漢陳友諒掠江西,遣兵圍贛。[伯顔]子中以分省命,率壯士百人出取援兵,乃招募丁壯龍泉、南安、安遠、雩都之界,壯士多從之者。值天淫雨,寇勢滋漫,士卒惶恐,既合復散。子中知事不就,乃往南雄,而南雄已降,贛[州]亦繼陷。遂間道入閩,閩省辟爲員外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