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吃午飯時,隊長通知李春光下午別下地幹活兒了。給他派了另一樣活兒,讓他到公社去接城裏下鄉來的知識青年。隊長也去,他們每人拉一輛空架子車,把知青連人帶行李都拉回來。隊長是個矮個子,好說笑話,愛賭咒,賭咒的常用語是“我是小舅子”。“聽說城裏來的知識青年都是調皮搗蛋貨,偷雞摸狗的不正幹,要不是大隊裏壓住頭皮非要分給咱,準願意誰是小舅子。”說時很正經,說完了就擠著眼笑,笑罷又擺出嚴肅相,安排李春光說:“咱們得小心點兒,別給他們笑臉兒。這事兒跟使喚新媳婦一樣,一開始就得把他們鎮住,讓他們老老實實地接受咱們的再教育。”隊長還說,之所以把這個任務派給李春光,因為李春光會背很多語錄,他讓李春光注意跟知青們對語錄,他說一,咱對二;他說三,咱對四,反正得壓過他們。
李春光笑了笑,說到時候再說吧。大串連時,李春光到過一些城市,見過城裏的知青,他們優越高傲得很,根本看不起鄉下的學生,動不動就拿穿黑粗布衣服的鄉下學生取笑。這下好了,他們也到鄉下來了,也來嚐嚐當農民的滋味來了。李春光心上像是找到了一點平衡,悄悄地有些高興。
架子車拉到村街上,隊長一拍腦瓜兒,說不行,忘了武裝一下。他讓李春光稍等,自己轉回家去了。隊長再從家裏出來時,果然“武裝”起來了。他新換了一件漿洗過的無袖白粗布褂子,右手拿了一杆三角小紅旗。旗顯然是煮紅染成的,經風刮日曬,已掉了色,成了粉白色。他的左肩像挎盒子炮一樣挎著一個紅布縫製的語錄袋,袋裏硬橛橛地裝著紅寶書。他走路的姿勢也不一樣了,肩膀端得平平的,步大得像丈量土地,卻笑著,問李春光怎麼樣,“千萬不敢麻痹人意,語錄隨身帶,有空學起來。”他把小旗啜著綁在架了車杆上,語錄袋拉到身子前邊顯眼的地方,啪啪一拍,拉起車走了。李春光跟上。李春光知道,別看隊長大叔正兒八經地背著語錄本,他可是一個字也不識。可是大叔聰明得很,誰要是把書本拿反了,把字拿得頭朝下,腳朝上,他一眼就能看出來。有人問他不是不識字嗎,怎麼知道字的反正。他說,那是的,字長得跟人一樣,他雖然不認識那些人是誰,但把人整得頭朝下,他看著就不順。李春光問大叔,小時候為什麼不上學。隊長說:“那時候哪有學校,張窯有個學校,離咱這十八裏,聽著跟在天邊一樣。再說了,就算附近有學校,誰上得起!”
還沒到公社,鑼鼓聲就傳來了,估計知青們已經到了,公社的人在歡迎他們。隊長招呼李春光快走,說別讓外村的人把好的都挑走了。隊長把頭一伸,拉著架子車小跑起來。土路坎坷不平,架子車的膠布輪子顛得亂跳高,格格登登一路響。
知青們果然已經來到公社機關所在的大院裏,兩輛貼著標語、插著紅旗的解放牌大卡車在當院停著,知青們有的已下來了,有的還在車上,忙著往下搬箱子,遞網袋,扔鋪蓋卷兒。公社的幹部們也都出來了,幫助他們往下卸,你呼我叫,顯得有些亂。李春光把架子車靠在牆根兒,車把著地,坐在車板前麵,旁觀者似地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別的村接知青的人也紛紛來了,院子裏放了不少架子車,還有的村趕來了馬車,更奢侈的村還開來了手扶拖拉機。李春光拉著架子車,來公社供銷社拉過化肥,這情景跟大家來分化肥差不多。不過化肥是用塑料袋子裝的,都不會說話。這些知青就不一樣了,個個都是活物。知青有男的,也有女的,看樣子女的還不少,人群裏發出來的都是女孩子的聲音。女知青有的掏出手絹擦臉上的塵土,有的腳邊護著自己的行李東張西望。若是兩個女知青站在一起,就手亂指,互相問這是什麼,那是什麼,似乎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很新鮮。李春光看見,這些女知青穿的都不漂亮,大都穿著灰衣服,藍衣服,還有的穿著洗得發白的軍裝。但她們一個比一個長得人模人樣,遠非鄉下姑娘可比。她們眉眼端正,皮膚白細,肩膀窄,腰細,腿順溜,牙也刷得很白。不像農村姑娘,從小就開始幹活,土裏爬,泥裏滾,繁重的勞動,生活的擔子,使她們的骨架變大,皮膚變粗,腰裏硬得像綁了棍。看來是得讓城裏這些人到農村受受苦,不然就太不公平了。人是天生,生在哪裏算哪裏,人自己又不能選擇。幹嗎生在城裏就應該細米白麵,細皮嫩肉!生在農村就應該吃糠咽菜,灰頭糊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