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那次在茶爐房裏簡短的交談,他們的心似有所溝通,彼此的目光裏有了一些相互關照。關照不是流連,像是一帶而過。因為他們的心是有準備的心,目光便是有準備的目光,盡管一帶而過,其中的溫情他們都領略到了。董瑞雪對李春光關照的目光似乎更在意一些,差不多成了尋求和需要。好比植物離開陽光就會蒼白一樣,她如果得不到李春光目光的關照,情緒就會低沉下去。李春光每天還是提前上班。有一天,他發現輪胎的氣小過了,到別的地方去找氣筒。而董瑞雪上班後,已習慣地先看看李春光在不在,看不到李春光上班,她的精神氣兒頓時有些癟,跟跑了氣的輪胎一樣。當看到李春光手提氣筒走下石坑,她才放心了。李春光還沒有開始給輪胎打氣,她精神的輪胎裏已注滿了歡樂之氣,頓時鼓舞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樣,她顧不上理解自己。她覺出來了,李春光沒有嫌棄她,李春光還是那個有情的李春光,李春光對她還是有好感。她覺得這就夠了。她不是那個在清水河邊洗臉的董瑞雪了,還有資格對李春光過多地表示什麼。勞動是共同的勞動,學習是共同的學習,生活也是共同的生活,還要求什麼呢。勞動是繁重的,她始終幹勁很足,簡直不知道累。有一次,石頭砸破了她的手,流了血,推車的史然和周師傅都讓她到衛生室包紮一下。她說沒事,用手絹纏下接著搬石頭。采石場裏的人不大明白,一個靠在播音室裏耍嘴吃飯的文弱女子,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力量。連有著男人性格的周師傅都有點服她,說小董真能幹,她要是個男人,一定上趕著娶小董作老婆。班長在班後會表揚了董瑞雪,說董瑞雪的精神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在采石場的全體職工會上,書記也表揚了董瑞雪,說董瑞雪不愧是一名**員。在班後的學習會上,蘸瑞雪和李春光把念報紙的事情推來推去,董瑞雪說還是李春光念吧。李春光說書記讓誰念誰就念吧。報紙在他們手上傳來傳去,誰也不念。有人說讓劉德玉念吧。不料劉德玉惱著臉子說:“本人不識字。”眼看事情有些僵,李春光和董瑞雪互相很快地看了一下,李春光說:“沒人念,我還念吧。”
日子一天天過去,石坑裏一早一晚有了些秋意。李春光和董瑞雪的距離還保持著,沒什麼進展,也沒退步。平日裏,有一些男工到董瑞雪的宿舍裏去,跟董瑞雪閑聊。董瑞雪不反對人家去,沒有什麼不友好的表示。一般都是男工說,她聽。男工們逮住什麼說什麼,多是一些趣聞,意在引董瑞雪發笑。聽到引人發笑的笑話,董瑞雪不吝嗇自己的笑,笑得很開心。男工們還給董瑞雪提供一些消息,比如商店裏來了什麼新東西,東邊有一條山溝,山溝裏多麼好玩等。有一天,一位男工懷裏揣著一件東西到董瑞雪屋裏去了,掏出來一看,是一盤新熟的向日葵。向日葵大得像一口小盆。滿盤的向日葵籽排得密密實實,紫得發亮。而向日葵一周綠色的裙邊還在周圍長著,煞是完整和好看。男工問董瑞雪吃不吃。董瑞雪搖頭說不吃。炊事員小魏也在宿舍裏,小魏估計說,人家拿來的向日葵一定是從農民地裏偷來的。男工有些急眼,說是他買來的,還賭了咒,說誰騙人誰就像這向日葵一樣。他說跟向日葵一樣,意思是誰跟老鱉一樣,他們愛拿老鱉賭咒。說著賭氣似地把向日葵掰開了,露出裏麵雪白的瓤子。他把向日葵掰給董瑞雪一塊,也掰給小魏一塊,讓她們吃。她們不吃,他就自己吃,嗑一個說一次真香。後來董瑞雪和小魏也試著吃了。新向日葵籽兒上的紫色是很濃的,他們每人都吃成了紫嘴唇。李春光一次也沒到董瑞雪的宿舍去過,每次去的都是與董瑞雪不相幹的人。董瑞雪有過打算,要是李春光到她的宿舍去,她就把李春光送給她的筆記本拿出來,讓李春光看,證實她說的話是真的。她還要和李春光一起,重溫李春光寫給她的信,看看李春光會怎樣。然而李春光連女職工宿舍的院子都沒踏進過。董瑞雪對李春光又有了新的認識,知道李春光是個很有誌氣的人,是個很能管得住自己的人。她斷定,李春光不會主動找她的,她等不出什麼結果來。那麼,她去李春光的宿舍找李春光還不行嗎?這個念頭一生出來,她就有些坐不住,心裏怦怦亂跳。她吃不準是去好,還是不去好。與李春光同宿舍的,還住著劉德玉和史然,她不知道那兩位在不在宿舍,要是那兩位也在宿舍,她和李春光都會有口難開。她把筆記本裝進口袋裏了,還梳了頭,一切都準備好了,可以出門去了。可她又坐下了,突然有些自卑和灰心,差點落下淚來。這天,她把自己的念頭壓製住了,沒有去找李春光。後來,她想到了一個理由,去找李春光借書。不管劉德玉和史然在不在宿舍,她都說找李春光借書。倘若那二位不在,她也許會說些別的。她要借的書還是《紅旗》雜誌。那次李春光冒著大雪給她送《紅旗》雜誌的事,她一生都不會忘記。現在她才明白了那件事的意義,李春光送給她的不是雜誌,那是一顆真誠滾燙的心。隻可惜,她那時無心無肝,把一顆滾燙的心給冷落了。她提出借《紅旗》雜誌,帶有舊話重提的意思,她想李春光一聽就會明白。她為自己想到這樣的理由激動著,裝上筆記本就到李春光的宿舍去了。不巧,三人都不在。門上是落了鎖的,她沒看見,輕輕敲門。敲了一會兒,不聽人應聲,她才發現了門上的鎖。她有些泄氣,回過頭剛要走,卻見他們三人從外麵回來了,她一時有些犯愣,也有些緊張,仿佛剛才做了一回賊。劉德玉問:“請問你找誰?”她忙說,找李春光借本書。李春光問她借什麼書,口氣太熱情。她說借《紅旗》雜誌。李春光一下子就明白了董瑞雪借《紅旗》雜誌的用意,他說有。劉德玉開了門,做了一個請的動作,讓董瑞雪進屋。董瑞雪對劉德玉有些害怕,她說不進去了,在門外等一會兒。史然看出了董瑞雪的不自在,跟董瑞雪開了一個優雅的、帶有暗語的玩笑,說:“我們屋裏春光無限,你不進去看看不覺得遺憾嗎!”說著自己先笑了。董瑞雪並沒有聽懂史然的暗語,見史然笑,她也跟著笑了,仍沒有進屋。李春光把一本《紅旗》雜誌拿出來了,遞給門外站著的董瑞雪。交接雜誌的時候,他們的目光也互相交接了一下。劉德玉在屋裏說話,說借雜誌不能白借。董瑞雪讓劉德玉說吧,是不是讓她請客。劉德玉說,請客倒不必,還書的時候總得交一份學習心得吧。董瑞雪把劉德玉的話當真了,說她不會寫怎麼辦。劉德玉說:“那不可能,你肯定會寫。”李春光聽出劉德玉也是一語雙關,怕董瑞雪聽懂似的,說劉德玉跟她說笑話呢,示意讓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