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瑞雪被石頭砸了腳,到醫務室包紮後,慢慢地挪回自己宿舍去了。張國良問她自己能走嗎,意思要扶著她。她擺擺手,不讓人扶,說自己能走。她的一隻好腳著地,受傷的腳纏著繃帶暫時不能穿鞋,不能著地,她寧可扶著牆,一點一點地作單腳跳,也不讓張國良扶她。張國良為她提著那隻裂了門子的膠靴,在後麵緊緊跟著她。董瑞雪不讓扶,他就不扶。但他做的是保護的姿勢,似乎準備隨時扶董瑞雪一把。是班長派張國良送董瑞雪到醫務室的。石頭砸在腳上,董瑞雪細叫了一聲。推車工張國良問她怎麼了,她說沒事。張國良發現她腳上流了血,都流到膠靴外麵去了,驚訝地告訴她,她的臉才嚇白了。班長過來看過,讓她馬上到醫務室包紮,並讓張國良和她一塊兒去。班長問她能不能走,不能走的話讓張國良背上她,說治傷要緊,不要不好意思。董瑞雪堅決不讓任何人背她。那會兒受傷的腳還木著,不怎麼疼,她說自己能走。她看了一眼張國良,張國良的臉很紅,似乎也不好意思背她。董瑞雪走著到醫務室去了,張國良在後麵跟著她。看著她腳上的血滴在路上,張國良有些著急,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樣子。董瑞雪在醫務室清洗和包紮傷口時,張國良一直在那墾守著。在醫務室裏,他還算被派上了一些用場,女醫生對他指手畫腳,讓他幫著把董瑞雪的深筒膠靴脫下來。他猶豫了一下,女醫生就不太滿意,說他怎麼縮手縮腳的,還不快點動手。董瑞雪坐在椅子上,他隻得蹲下身子,兩手抓住董瑞雪的鞋底,把鞋脫下來。董瑞雪這時覺得疼了,吸了一口氣。脫了鞋,還有一層尼龍襪子,襪子已被董瑞雪的鮮血染紅了。女醫生繼續讓張國良幫著脫襪子。董瑞雪咬著牙要自己脫。女醫生不讓董瑞雪動,說這會兒越動,流血會更多,催張國良快快快。董瑞雪彎著腰去脫襪子時,手竟抖得脫不下來。還是張國良幫她脫下來了。這次張國良脫得很小心,生怕把董瑞雪再碰疼似的,把襪口兒那兒用手撐大,輕輕地把襪子脫下來了。按說下麵的事張國良都插不上手了,可女醫生一會兒讓張國良搬一個小凳子過來,讓董瑞雪把受傷的腳放在小凳子上。一會兒讓張國良把垃圾鬥子端過來,她把清洗傷口用過的酒精棉球扔進垃圾鬥裏。一個采石場就那麼多人,女醫生對張國良和董瑞雪都熟悉,對他們的名字記得很準。女醫生讓張國良幹什麼,都是直呼張國良的名字,指使張國良一點也不客氣。女醫生用了不少紗布,把董瑞雪的整個腳都包起來了,使董瑞雪的腳一下子變得又粗又長,有些誇張。女醫生跟董瑞雪開玩笑,說董瑞雪的腳這樣裹上一年,就成舊社會的小金蓮了。董瑞雪笑了,說她可不願意她的腳變成小金蓮。包完了腳,女醫生又讓張國良弄些爐渣來,把地上的血跡清掃一下。張國良痛快地照辦了。張國良似乎不反對女醫生指使他,相反,女醫生指使他幹的事情越多,他越覺得自己有用,情緒越高漲。後來他主動請戰,問女醫生還讓他幹什麼。女醫生說沒事了,讓他把董瑞雪送回宿舍去吧。女醫生跟班畏的主意·樣,對董瑞雪說:“讓張國良背著你!”董瑞雪失血後蒼白臉一下子有了血色,她說不不不。張國良見董瑞雪單腳一跳一跳的太費勁,讓董瑞雪等等。他很快找來一張鐵鍁,把鐵鍁頭在一棵樹幹上退掉,隻把鐵鍁把交給了董瑞雪。董瑞雪把鐵鍁把當拐棍,走起來就不用扶牆了,也不用跳了。董瑞雪對張國良說了謝謝,讓張國良回去上班吧,不用管她了。張國良沒說不用謝,也沒有馬上去上班,一直看著董瑞雪走到自己宿舍裏。這一下,張國良護送董瑞雪的任務算是徹底完成了,董瑞雪再次催他快去上班吧。張國良沒說話,他在宿舍裏轉了一圈,是走了,可他臨走時把空了的水壺提走了。既然提走了水壺,必定是替董瑞雪打水去了。董瑞雪想,這個張國良。張國良提來了水,倒進洗臉盆裏,試試水溫,讓董瑞雪洗手洗臉。董瑞雪覺得這些事情都不應該是張國良幹的,而張國良幹得太多了。董瑞雪跟張國良一個班,對張國良為人處世的情況知道一些,張國良是好人,就是做事瑣碎一些,雞毛他揀,蒜皮他也揀,而且很細心,很周到,細心周到得讓人受不了。舉例來說,在石坑采石頭時,等車期間,可以坐在鐵車杠上休息一會兒。張國良在一個車杠上坐下了,把另一個車杠指給董瑞雪,讓董瑞雪也坐下休息一會兒。董瑞雪不想和張國良坐得那麼近,就說車杠太涼了,她不想坐。這本是董瑞雪的一個托詞,不料張國良卻上了心。工間休息時,張國良不休息了,不聲不響地開始忙活。他找來拆水泥袋子的廢牛皮紙,抖幹淨,裹在車杠上。又撿來一些紅綠炮線,在牛皮紙外麵密密地纏繞。董瑞雪看來,張國良的做派有點像開絞車的女工小王,小王打扮她的自行車就是這種包裝法。別人都不知道張國良搞的這叫什麼名堂,倘是為自己的自行車,當然可以打扮一下,一個裝石頭的破鐵車,打扮它有何意義。有人跟張國良開玩笑,問他這是紮花轎呢,還是繡花呢。張國良隻是笑,說他弄著玩呢。隻有董瑞雪心裏明白,張國良這是為她而忙。她心裏有些別扭,對張國良的瑣碎做法有些小瞧,還覺得他有些可笑。她想,張國良這是在做遊戲呢,一個人高馬大的男人,做的卻是小孩子的遊戲。然而張國良一點也不是遊戲的表情,胸中懷有大目標似的,臉微微紅著,做的嚴肅認真,一絲不苟。兩根鐵管做的車杠都包嚴實了,纏嚴實了,他悄悄地對董瑞雪說,現在不涼了,可以坐了。董瑞雪雖然一百個不願意坐,她還是坐了。她知道,她要是不坐,就辜負了張國良的一片好意,說不定還會傷了張國良的心。她一坐下,張國良果然就高興了。有一點董瑞雪是放心的,她相信張國良對她無所求,張國良願意做一些靈巧的小事,是出於一種習慣。因為張國良不光樂意為她做事,還樂意為任何一個人做事。哪個宿舍的爐火不旺,張國良去給人家拆掉重壘。誰的鑰匙丟了,他給人家重配一把。有個女工生了孩子,需要一個小推車,人家求了他,他下了班覺都不睡,連夜給人家做好了。前麵說到張國良把溫水給董瑞雪倒好,放到爐台上,讓董瑞雪洗臉。董瑞雪說好吧,張國良一走她就洗。言外之意,張國良不走她就不洗。張國良也有主意,他說等董瑞雪洗了臉,他把洗臉水倒掉就走。張國良的主意有一定道理,因為董瑞雪一手要拄棍子,不能雙手端盆,倒洗臉水很不方便。張國良把一條毛巾從鐵絲上取下來了,搭在洗臉盆的邊上,一半在盆沿,一半在水中。在水中的一半有一朵花,花一入水,馬上變水靈了。一個是張國良不走她不洗臉。一個是不給董瑞雪倒掉洗臉水他不走,兩個人一時僵持住了。董瑞雪有些拿張國良沒辦法,張國良不光做得周到,想得也周到,就因為他想得周到,才做到了周到。張國良的周到好像駁不倒似的,還有一點逼人就範的味道,讓人不悅。董瑞雪故意拖延了一會兒,才去洗手洗臉。她洗得有些潦草,向張國良表明洗手洗臉並不重要,洗不洗都可以。董瑞雪洗完了,張國良就把水端出去倒掉了。這一次張國良總該走了吧,不料張國良又往盆裏倒水。董瑞雪問他又倒水幹什麼,口氣有一點不耐煩。張國良沒說幹什麼,卻把董瑞雪粘了血的襪子從膠靴筒裏取出來,放進水盆裏。凝血一見水,很快擴散開來,盆裏的水變成了殷紅。要是不製止張國良,眼看他有可能會動手為董瑞雪洗襪子,董瑞雪臉上實在掛不住了,要張國良不要動,說:“張國良,你再不去上班我就生氣了,以後再也不理你了!”張國良眨眨眼皮,像是想了一會兒,才走了。他一點也不生氣,臨走還對董瑞雪說:“那我走了,你好好歇著吧。”董瑞雪賭氣沒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