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床板和膠靴(1 / 3)

董瑞雪是上午走的,李春光是傍晚時分回到采石場的,陰差陽錯,他們錯過了在采石場碰麵的機會。正巧和不巧,都掛著一個巧字,其實質也有共同之處,那就是都是一個偶然。世界上的偶然是嚇人的,它讓人記住的差不多都是變故,都是從天而降的憂傷。設想一下,如果董瑞雪晚一天接到爸爸的電話,晚一天收到夏季的信,晚一天離開采石場,她就會見到歸來的李春光。而李春光呢,倘是早半天上車,早半天回到采石場,也會見到董瑞雪的。別後重逢的兩個人見了麵,肯定有一番話要說,有一番衷腸要訴。也許他們一開始談話會遇到一些困難,會有陌生感和障礙感,但他們會克服困難跨過障礙,重新找回以前的感覺。他們也許會有一些誤會,比如夏季的信裏談到的一些內容。通過交談,他們會把話說開的,會消除誤解的。消除誤解後,他們彼此之間極有可能會獲得新的推動力,使他們各自向對方推進,再推進,以致取得曆史性的進展。取得進展後,或許他們的人事就成了。當然,這都是假設。事實不承認假設。事實是,李春光本來可以在上午回到采石場,他在省會轉車時故意拖延了一些時間。他轉了新華書店還不夠,還轉了一個大罷工紀念館,直到半下午,才買了路過采石場所在地的長途汽車票。同回老家時心情一樣,他回采石場時的心情是矛盾的,既想趕快回去,又有些心虛,害怕又有什麼意想不到的痛苦等著他去消受。那時的事情可以說變化多端,一個人頭…天還好好的,說不定第二天就成了階級敵人,就要挨批鬥。一個人被送進學習班學習,實際上等於被送進了班房,被監禁起來。參加學習的人去吃飯,或去上廁所,都有人在後麵跟著。有一條最高指示說,辦學習班是個好辦法,許多問題都可以在學習班得到解決。學習班如辦在樓下,參加學習班的人趁看管人員眼一不留神,就從樓上跳下去了。好多問題就是這樣徹底解決的。人人都麵臨危險,心裏的弦都繃得緊緊的,又很脆弱,似乎一碰就斷。李春光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他一回到自己的宿舍,那個反革命分子就告訴他,那個勞改犯被拉到醫院去了,很可能不行了。地洞冒了頂,把勞改犯埋進去了。反革命分子在上麵等往上拉上的信號,等了個把鍾頭不見動靜。他下到地洞裏喊,不見應聲。到地洞盡頭一看,隻見落土不見人,勞改犯被活埋了。他趕緊喊人把勞改犯扒出來,勞改犯脖子軟遝遝的,麵如白紙,嘴角還掛著稠血。李春光一聽就想到他自己,他要不是回家探親,冒頂砸到的可能是他。他有些後怕,也有些慶幸自己沒攤上冒頂。他問反革命分子那怎麼辦,防空洞還打不打。反革命分子說,場裏領導沒讓繼續打,有可能不再打了。反革命分子還說,本來就沒有必要打。這時,李春光還不知道董瑞雪已經詞走了。他沒有急著去見董瑞雪,壓抑著對自己說不要著急。他先找場長銷假去了。場長問他母親的病是不是好了。他說好多了。場長告訴他,防空洞暫不打了,讓他仍回石坑上班,還是打石頭。場長沒有告訴他董瑞雪調走的事。場長也許以為,董瑞雪調走與否,和李春光無關。那個反革命分子對年輕人李春光的心事似乎關注得更多一些,他問李春光:“場長沒告訴你嗎?”李春光以為反革命分子關心的是打地洞的事,說場長說了,地洞不打了,還讓他去打石頭。反革命分子說,他指的不是這件事。李春光問他是什麼事。他告訴李春光,聽說董瑞雪調走了。李春光心往上一提,不說話了。停了一會兒,李春光才問,董瑞雪什麼時候調走的。反革命分子說,好像是上午走的,他看見董瑞雪背著鋪蓋,提著提包,一個人走了。李春光問董瑞雪調到哪裏去了。反革命分子說不知道,大概是市裏吧。李春光坐在床邊,心裏亂得很。門外有一棵楊樹,楊花落了一地。醬紅的花穗顫悠悠的,還在落。每落下一朵,李春光的心事就重一層。李春光不想讓反革命分子看出他像是受到了打擊,像是六神無主,覺得應該幹些什麼。他站起來原地轉了一圈,卻不知幹什麼好。其實現成的活兒就在跟前。臨回家時,他的鋪蓋是兜底折起來的,褥子包在被子上,上麵又蓋了兩張報紙。因為勞改犯天天用煤火做飯又熬藥,屋裏的爐灰很多。報紙上的落灰厚厚一層,有些毛絨絨的。他需要馬上做的,應該是輕輕把報紙端開,把褥子鋪展。可他像沒看見自己的被褥似的,又失神落魄地坐下了。董瑞雪突然調走,對他來說是一個很大的變故,他想不明白,董瑞雪怎麼說走就走了?他請假的天數董瑞雪是知道的,董瑞雪為什麼不等他回來再走呢?難道半天都不能等嗎?這其中定是有原因的。李春光想到,這原因不會發自董瑞雪本身,一定是外來的原因,外部的壓力。這壓力有著裹挾的力量,為董瑞雪自身的力量所不可抗拒,就在他回來的前幾個鍾頭,董瑞雪被裹挾走了。至於外力來至何方,李春光一時是找不到目標了。反革命分子建議李春光去找董瑞雪,他說董瑞雪可是一位優秀的姑娘,像董瑞雪這樣優秀的姑娘是不多的。李春光聽出來,反革命分子說話是很講究修辭的,他強調董瑞雪是一位姑娘,又用優秀二字來修飾。關於董瑞雪優秀的說法,李春光足第一次聽說,這個說法是獨特的。他覺得,這個說法應由他來說出,一個反革命分子,沒有資格評價董瑞雪。他接受的是社會的觀點,把反革命分子看成另外一個陣營的人,也就是階級敵人。關於判斷是非的標準,他是很熟悉的,這就是: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按照這個標準來套,反革命分子不反對董瑞雪,他就應該反對董瑞雪;反革命分子把董瑞雪說得一無是處,他愛起董瑞雪來才能理直氣壯。而反革命分子誇獎董瑞雪,這讓他感到別扭,好像反革命分子玷汙了董瑞雪似的。他站起來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