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老姨交待包裹時,一時間竟語無倫次,顛三倒四,她甚至連坐都沒敢坐下,就急匆匆地奔出了老姨的家門,無論如何她終於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仿佛放下了千斤重擔,或者說她終於扔掉了一件燙手的東西,她長出了一口氣。
可是誰能想到,老姨家的大兒子是一名鐵杆紅衛兵,一位堅定的純粹的大義滅親的革命左派,他在家中無意中發現了這個包裹,背著家人毅然決然地交給了革命組織……可憐公公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如果他把這包東西不聲不響地藏在家中,也許不會出現任何問題,這一送,這一貌似聰明之舉,實際上是多此一舉,實際上是愚蠢至極,實際上是引火燒身……全家人從此掉進火坑,跌進地獄,再也沒有出頭之日了。
趙英芝輕輕地翻了個身,她聞到了丈夫身上散發出的一股汗酸味,一家人回到鄉下已有兩個多月了,誰也沒有洗過澡。自己在金州市棉紡廠上班時,每天都能在廠裏的浴池洗澡。爺爺奶奶還有孩子們,至少每個禮拜在光明浴池洗個澡。可是,在這貧窮落後的鄉村,特別是在進入冬季的鄉村,誰也沒有辦法解決洗澡問題,鄉親們連溫飽都還沒有解決,很多人還餓著肚子呢,誰還考慮洗澡問題?抄家時,家裏大部分的家具、衣物和一應物什都被抄走了,被他們趕回來時,他們隻發還了兩隻箱子,幾床被子、幾件過冬的衣物,連個暖水瓶都沒有。誌卿廠裏給了幾百元補貼,由紅衛兵轉手交給了村幹部,誌卿多次找村幹部要錢,他們支支吾吾,推來推去,實在推不過去了,就用一口袋紅高糧打發了事,再去要,便翻臉不認人:
桃誌卿,你要明白,你現在是四類分子,戴帽地主,你要老老實實接受貧下中農的專政和監督,不準你亂說亂動,不準你向組織伸手要條件,你還想過城裏的舒服日子嗎?不要再癡心妄想了。
誌卿碰了一鼻子灰,再也不去找那個無趣了。這個昔日的財主少爺,一幅強牛脾氣,死要麵子活受罪,他再也不會去低三下四地求他們了。為了安這個家,帶回來的那點可憐的積蓄很快花光了,幸虧有鄉親們幫忙,東家抱一抱柴禾,西家送半口袋玉米,公公找莊上人借了幾十塊土坯盤起了土炕,借了青磚壘起了鍋灶,飯鍋還是鄰居牛子叔送的呢,總算把這個簡單的家安頓下來了,可以食人間煙火了,但是整個家讓人看著就辛酸,四壁空空如也,四角旮旯,窮得叮當響,和金州市那個家相比簡直是天上地下,今後這日子可怎麼過呢?
這要全怪公公這個老頭子,為了你那點可憐的念想,你把全家都推進了火坑啊!趙英芝不禁又翻了一個身,丈夫和婆婆的鼾聲讓她更加煩躁,她用雙手堵住了耳朵,看來隻好這樣一個人,大睜著雙眼苦挨到天亮了,她感覺有兩行淚水禁不住湧出來,那淚水冰冷冰冷地淌過了她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