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上的很多人都昏昏欲睡起來,就連姐姐桃立敏也開始打起了瞌睡。桃立東一點睡意也沒有。金州市在桃立東的記憶中已經變得模糊不清了,但記憶的碎片不斷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育嬰堂高大的門樓,寬敞的院落,南房屋簷下有一條長長的走廊,時時有麻雀飛上飛下。大院中,有一株高高的枝繁葉茂的海棠樹。夏天,噴藥車來了,於是海棠樹被包圍在一片濃霧之中,濕漉漉的樹葉上垂吊著俗稱“吊死鬼”的綠蟲子,桃立東和大院的那些孩子跑著、跳著、叫著,興奮不已。
他記得有一次,看見門口停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他飛速地搖著腳蹬,那飛轉的車輪讓他非常地快活,當他正玩得興高采烈時,大拇指一下被車鏈子絞進了輪盤,他疼痛難忍,哇哇大哭,直到把爺爺桃潤澤從屋裏哭喊出來,才算把他解救下來,他的大拇指受了傷,一直裹了好多天的紗布。
他還記得好像自己有一怕,那就是怕掛在牆上的曾祖母的相片,老太太笑眯眯的沒有牙,或許因為她是一個死人吧,或許大人們因為他淘氣經常拿她嚇唬他吧,每當他看她時就從內心中產生一種莫名的恐懼。桃立東對祖母卻非常地依戀。她經常帶桃立東到河邊遛早。太陽在東方剛剛露出一張通紅的大臉,路上的行人車輛還很少,河邊就來了很多人,大都是老人,桃立東看到那些彎腰弓背、老態龍鍾的沒牙老太太們就倏得躲在奶奶的身後,嚷著怕。見到和祖母一樣年齡一樣善敬的麵龐就一點也不怕。
新開河是桃立東童年的夥伴。那時的河水好大,滋潤著兩岸高大的綠柳,也滋潤著桃立東幼小的心靈。白天,小火輪拖著十幾隻木船,傲氣十足地在河麵上行駛著,激起了層層的浪花。晚上,彼岸閃著明滅的燈火,不時傳來悠遠、意味深長的笛聲,桃立東至今還記得那人間的絕響,仿佛一個遠方的夢,一個神秘的、他從未經驗過的世界。
可是,這個童年的夥伴有時並不可愛,桃立東和姐姐桃立敏曾親眼目睹了它無情地吞噬了年輕的生命又把它拋屍在岸,那是一具被河水浸泡得腫脹的屍體,臉很大,眼珠子已經鼓了出來,他當時並沒有多少恐懼,隻是淡淡地看那屍體,他聽圍觀的人群中有人說:“對岸還有一個女的。”屍體的衣角被河風掀起,有一個人為他輕輕地蓋好。桃立東當時還懵懂無知,對這種死亡不會多追問一句為什麼,更不會和當時的社會聯係起來。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兩個死者當中,說不定一個是根紅苗正,一個是資本家出身,因為最終不能成就美滿姻緣,不得不跳河殉情!桃立東睜著一對無知的眼睛朦朧地看著世界,他決不會想到,當時的那個社會正孕育著一場災難,一場狂風暴雨,他的命運從此也將被徹底地改變。
他記得表姐王同芳有一雙黑黑的大眼睛,表哥王同恩長了一個像列寧一樣的大腦門,他們來育嬰堂小住,每次臨睡前,爺爺桃潤澤都要為孩子們用熱毛巾擦臉擦後背,給桃立東擦時,他很順從,而表哥王同恩死活不擦,於是他挨了爺爺的巴掌,王同恩咧開大嘴啼哭的樣子,桃立東至今還記憶猶新。
桃立東隱約記得,二姑家所住的區域到處是一排一排的平房,現在他知道二姑家的通訊地址是岸西區東北樓棉紡新村,是棉紡工人宿舍。就在桃家被遣送還鄉的那年夏天,他和奶奶顏氏從育嬰裏乘車到棉紡新村,二姑夫王祖榮晚上下班回來,帶著桃立東和表哥王同恩到大街上買東西,王祖榮買完東西,帶著兩個孩子徑直來到一家小酒館,他要了一壺白酒,一盤腸子,一盤炒花生仁,自斟自飲起來,兩個孩子站在桌邊,看著他津津有味地吃喝著,他不時地給每個孩子的嘴裏夾進一片腸子,桃立東一輩子都不能忘記那家酒館裏飄揚的酒香,還有那腸子的美味。直到許多年後,桃立東回到城市,他非常喜歡吃粉腸,他一時間實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貪吃那種滿是澱粉的東西,後來,他終於記起了這一段淵源。
長途汽車進入金州市安河縣境內的劉家屯車站打尖。
即使是正午的太陽也沒有多少熱力,車站非常簡陋,沒有候車室,司機拿著飯盒走進車站的一個房間去吃飯,車上的乘客們忙著到廁所去方便,冷風讓人們瑟縮著,誰也不願在車外呆著,都跑進車內禦寒取暖。桃立東的肚子咕咕直叫,桃立敏拿出一張大餅一撕兩半,遞給桃立東半塊,拿出一個鹹雞蛋剝了皮,讓桃立東用餅把鹹雞蛋裹了,姐弟倆啃著冰涼的大餅和鹹雞蛋,兩個人吃得非常香甜,這些東西,他們平日是根本吃不到的。劉家屯距金州市區還有一百多裏地,桃立東打開車窗伸出腦袋,向北不停地張望著,一百多裏地,這是多麼漫長的路程,還有這難熬的時間,下午兩點多鍾才能到達金州市,他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子飛到那座讓他渴望已久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