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雞窩裏來了拜年客(1 / 2)

安城養蠶的季節,是從四月起至十月末。每二十餘天養一批蠶,約可養十來批,至十一月初,朔風起天末,縱強養起來,也結不得好繭子了。再說,漂絮要在水中進行,天氣一冷、河麵上凍,也漂不得。往常的山烏檻,入冬便無繭可煮、無絲棉可製,隻有歇下來。然而活可以歇,夥計卻歇不得。夥計一歇,豈不是隻剩下白吃白喝了?所以但凡敬業點兒的老板,從外麵接點其他活來,也要叫夥計做的。

從前,山烏檻是慕家旗號下的產業,其他作坊天冷後也有洗料、打料、切料、杖槽、漉漿等諸道環節可做,人手短缺的就不向外雇短工,直接叫山烏檻夥計做了。今兒個,山烏檻已獨立,再要活計,就隻得自個兒到外頭接。

真是瞌睡就來枕頭,想什麼就來什麼。河還沒上凍,“且再川”老板再次前來拜訪。

這“且再川”,以前也是慕家產業。陳雍在慕家時期就一手負責麻紙製造與銷售。慕家倒後,盤下且再川,自己正經做了老板。肯借錢給簡竹買絲鋪,照他說,就是看在“且再川與山烏檻從前的交情,如今更應同舟共濟。”

山烏檻進入工閑期,陳雍再一次拋出橄欖枝,甚至主動登門造訪簡竹。他本來還算是五官端正,可惜不久前被星姑娘踢腫了嘴、踢掉了牙,緊急叫能工巧匠裝回去三顆金牙,腮幫子仍帶點腫,令他一向引以為豪的商業化笑容,也不再像以前那麼流暢。一咧嘴,金光一閃,更是懾人。

一向不太過問外事的來福都忍不住了,悄悄跟來寶咬耳朵說:“我看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你說呢?”

來寶頭也不抬回答:“我隻看天事,不問人事。”

來福不滿:“喂,現在大白天,星星都沒出來,你看什麼天事?!”

“星雖不出,其實仍在。”來寶鄙夷,“跟你說多少次了,你不懂!我這雙眼睛不是用來看人的!你有閑話,問來石去吧!”

來福為之氣結。

不過來寶說得對。沈夔石是畫人像出身,對人有研究。來福問他:“你看且再川陳老板怎麼樣?”

“身材挺拔,儀表堂堂,雙目有光,舉止客氣。”沈夔石張口十六個字,都是好話。

來福撓頭。

“——可惜步伐跳躍、心術不正、光是賊光、客難壓主!”沈夔石接下來的十六個字,更具份量。

來福呆了片刻,拍拍他的肩:“來石啊!你應該去做相麵先生!”

“謬讚謬讚。”沈夔石不願接這碴,話鋒一轉,“福兄弟,聽你口音,是西邊來的?”

來福張張嘴,又閉上,付之以苦笑。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來福和來寶,不能以真名字示人,自有苦衷。

慕飛蹲在旁邊,手抄在破袖子裏,小狐狸似的黑眼睛滴溜溜轉。

陳雍此來,是請求山烏檻提供麻料的。

且再川一向來做的是麻紙。麻紙在當今紙業裏,算得上等貨色,比什麼“麥秸紙”、“樹皮魚網紙”雜質都少、紙質且更勻薄,雖然紙色難以達到完全潔白的程度,麻纖維也難免令紙麵略有凹凸、不能全然平整無痕,但除非用絲帛作比,否則也沒有什麼材料勝過它。而麻紙之襯墨效能,又比絲帛好多了。故十二城中,皆以麻紙最為流行。

慕家作為桑邑最大的紙商,當然做的也是麻紙最多,其中最得力的作坊,就是且再川。但是,且再川隻管造紙的核心環節,麻料加工一向是山烏檻來做。

如今,陳雍就是問簡竹,能不能“照常供料”?

要供的,是苧麻料。

麻有亞麻、苧麻、黃麻、劍麻、大麻等多種,分布來說,以亞麻、大麻最廣。但亞麻纖維較長,用以織布固然是麻中翹楚,用來造紙卻容易造成紙麵不平整;而大麻纖維太粗,用來搓麻繩、織麻袋固然不錯,要造紙就嫌力不從心。造紙用麻,還是以苧麻、黃麻為上。其實黃麻抄造困難、不易成漿,不知西南未城的匠人想出個什麼法兒,照樣攤曬成紙,紙質且相當不錯。而安城得天獨厚廣種苧麻、造紙工藝又成熟,與未城黃麻紙分庭抗禮,同列紙業翹楚。且再川要造紙,就需要大量麻料。

“絲鋪的事,我也聽說了,真正勢如騎虎,那搶價的可惡!擺明了看你不是本地人,排外!最後一關你退下來,也怪不得你。在商言商,我可沒那本鄉本土的狹隘心思。隻是我這筆錢貸在你這裏,不怕你笑話,總想它生息的。不如做成你這筆買賣,我們彼此得利。你看如何?”陳雍推心置腹地商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