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露紅想說:“你們並沒有白白救我。”
她想說:“因為你們幫我緩了緩,所以我跟掌班夫妻爭取到了更好的價錢。”
她還想說:“即使最後的結尾沒有太大分別,單為了你們肯替我費心勞神,我也該多謝你們。事實上我請你到這麼好的地方,就是想告訴你,我有多感謝。我——”
忽然她的喉嚨鬧了別扭。
她說出來的,是另外的話:
“是!你們沒能救成我。你們以為這是什麼世道?女人的險,就像走在懸崖邊,拉她一把,將她拉遠點,就算功德了?錯錯錯!我們這個世界,真沒那麼壞。沒那麼多懸崖,沒那麼容易粉身碎骨。我們是在泥潭裏,一天一天,一刻一刻,這裏那裏、深深淺淺的往下沉。拉一把就救了?開玩笑!除非能鋪一條出去的路、除非能再建一個泥潭外的窩。不然算什麼?不然……”
她忽然頓住了,凝視晶瑩的杯盞,深深垂首:“恩人,我說錯話了。”
寶刀摁了摁她的手。
有一種無力感忽然襲擊了寶刀。
在這個年紀,寶刀本來可以說:“那我們一起努力啊!總可以更好的!”但在小露紅的眼裏,寶刀看到了深深的倦怠。
沒有陪她一起傷過、沒有跟她一起倦過,怎麼能不負責的瞎鼓氣:“再使把勁!肯定會好的!”
這種承諾,太輕飄。
寶刀隻好說:“如果有什麼事……如果我還能幫點小忙。來叫我。”
小露紅笑了:“那麼,多謝。”
手往外一指:“現在流行那種綠華黛粉,一斛一金。你能送我嗎?我多想演出時能用。掌班舍不得給我買。我得找個人送我東西才行,還不能送錢——錢一現,又被那幾個拿走了。”
“那幾個?”寶刀問,“掌班?”
“嗯,他要拿該他的份例。”小露紅道,“剩下的,我娘看見,就拿走了。說我亂花錢,她幫我存起來。”
說這句話時,小露紅音調也是淡淡的、有點自嘲、似含了抹蒼茫的煙嵐,等著人來抹去,但她自己都知道沒有人能來幫忙,於是那悲愴格外凝靜而無望。
——對自己的娘,用得著這樣嗎?!
——恐怕,真是對自己的娘,才這樣。
若有外人持刀剁你一塊肉去,你手捂傷口,要麼憤起追賊,要麼死則死矣。若有個連血連肉的親人,她說的話你聽不懂,你說的話她聽不懂,她並且見天兒的拿軟刀子輕輕削你軟肋,削完了敷藥、敷完了再削……天長地久,你大約也蒼涼了。
寶刀皺緊眉頭:“我聽了這話很難受。”
“抱歉,抱歉。”小露紅反省,“都是我不好。”
寶刀聽她認錯,仍然覺得難受。
這種時候隻好換一個話題:“你聽她們的音樂,對你唱戲有幫助?”
小露紅望著寶刀笑。
這話題轉得真夠生硬的。
不過小露紅配合寶刀,曼聲道:“天地萬物,說到有幫助時,都能有幫助,若說沒幫助,就浸到樂缸裏也是沒用的——我年紀也大了,其實很多時候,靠的是技巧,而非血氣之勇了。各種樂器的技巧,包括肉嗓,都有相通之處。可惜肉嗓畢竟比不上樂器,再學,我想我唱到水準之作,也沒幾年了。好在許多鄉野人們也聽不出什麼水準來,隻要個嘹亮,就有碰頭彩,名氣響更好,唱不唱的,露個麵就先得彩——說也奇了,這次來,是簡老板特意召我,給我大筆生意做。”
“什麼?”
“說讓我排幾個新本子。也不用唱得多好,隨口哼唱就行。掌班正跟他商量著呢,我這會兒才能有空溜出來。”
簡竹生意做得好好的,又排什麼新戲呢?
嗬,想必跟歸明遠的故事有關。他的故事,帛書太貴用不上,麻紙書抄起來又太麻煩,赫蹄的印刷不便保存,恐怕還是唱戲容易。
寶刀稍許有點失落的想:如果自己還是簡竹的弟子,猜中了簡竹的路數,簡竹會笑著拍拍她頭,給她獎勵吧?
可惜已經回不去了。
當初離開簡竹,她確實是沒有多考慮,隻是一時鬧脾氣,皺紙做到一半,就是不想停下來。現在呢,她是真的不想回到簡竹身邊。
就算知道簡竹很厲害、很能幹,但他的風格,寶刀不想跟他一起幹。拿全邑人都當棋子兒玩……寶刀不喜歡。
她把視線移到外頭。
冰林坊的女樂師綠眉娥娥。
小露紅剛才說什麼?流行起了——綠華黛粉?
粉?
寶刀打個激靈:“畫眉不是用黛筆嗎?怎麼用粉了?為什麼要碾成粉?”
“兩種不是一樣東西啊!黛筆是黛石做的。那黛石描在眉上就能有墨痕,所以可以嵌在筆頭上。可是綠華石,顏色雖然漂亮,直接畫的話很生澀,所以要磨成粉,才好用。效果好吧?簡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