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六月一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八月二十二日,新華社又連續報道了首都紅衛兵和各大城市紅衛兵走上街頭,橫掃“四舊”的盛況。在這種大背景下,我縣紅衛兵,以及工廠、企事業單位的造反派也聞風而動,立即在全縣範圍內掀起了一場“破四舊、立四新”的風暴。
八月二十六日這一天非常奇特,從早到晚,全城都籠罩在一種土黃色的色彩中,加上氣溫又高,孩子們還好,大人們就感到不舒服了,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們更感不適。
因為隔夜灌了兩碗稀粥,早早就被尿憋醒。實在難受,我隻好起床跑到牆外小便。盡管外麵一樣炎熱,但比悶在屋裏好受得多。
路燈下麵聚了很多人。一般情況下,坐在人堆中央的肯定是巷子裏的兩個知名人物:顧向陽組長和她的開心果紀猶新。
這時,大生跑過來了。我問他很多人聚在那裏幹什麼,他說:“日媽的天氣太悶,大家出來透透氣。”
小便過後,我走過去。
人堆裏可熱鬧了,坐著的,躺著的,站著的,什麼樣兒的都有。每人手中都抓著一把芭蕉扇子在不停地扇風。再看人堆中央,果然坐著顧、紀二人。
這位顧向陽,孩子們都叫她顧媽。她是我們巷子裏的小組長,也是組裏最有威望的人。她的威望源於她有一個好出身:幼年時她就失去父母,後來被一個拾荒的流浪漢收養。該她命苦,十歲時養父病逝,她隻能靠乞討為生。這種狀況一直維持到新中國建立。從此,共產黨帶她走上康莊大道,從此她甩掉伴隨她多年的打狗棒和討飯碗,挺起腰板,翻身做了主人。她這種響當當的好背景在那個以出身決定命運的年代裏是多麼讓人羨慕和尊敬。
黨和政府為了培養她,把她送到蘇北地區幹部預備班補習文化。可是她天生就跟文字犯衝,叫她認字她就頭疼,最後隻好讓她回家,至此鬥大的字她還是不識一個。
但是黨對她並沒有失去信心,又把她安排到一個比較重要的領導崗位上。也許她在舊社會裏野慣了,加上又沒文化,所以很難適應按時按點、領導他人的工作,先後換了好幾個單位,終因難以適應而自動請辭。不過在此期間也不是沒有一點收獲——她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從此在她好出身的基礎上又增加了一道耀眼的光環。
這麼好的一顆苗子可不能就這樣夭折。後來組織又去找她談話,但每次都被她拒絕。有一次,她還耍著哭腔說:“你們就饒饒我吧。我就是個討飯的,哪有本事去領導其他人。”到這時,組織上還未對她失去信心,後來在她再三請求下,上麵終於放她回家。但是作為一名共產黨員多少也得為黨幹點事吧。所以讓她做了個居委會下麵的小組長。沒想到這項不受約束、不拿薪水的工作正適合她,在處理鄰裏矛盾上她如魚得水,白天黑夜忙的不亦樂乎,以至於成了整個街道乃至全城有名的模範小組長。為此,還多次受到政府表彰,每次她都把那些得來的獎狀貼在床前板壁上供自己欣賞。
雖然丟掉好工作,但是她也得到了一位好丈夫。雖然她父母死得早,但是他們也給了她一張漂亮的臉蛋。她在學習班上那幾天,班上有好幾位男同學都看上她。但是他們當中隻有後來分配在揚州工作的一位男同學常來覆釜看她。一來二去相互間有了感情,後經組織撮合,兩人終於走到一起。婚後他們生了三個孩子,兩男一女。前兩個是男孩,末了一個是女孩。老大進了部隊當兵,老二老三在家上學。她最信奉的一句話就是“共產黨是窮人的領路人,毛主席是窮人的大救星。”
她對黨和毛主席充滿無限深情,但是,她對階級敵人好像也沒有那麼多的深仇大恨。記得在我上二年級的時候,學校從社會各個階層請來幾位在舊社會裏受苦受難的代表性人物來我校為師生們做憶苦思甜報告。顧媽也在受邀之中。
當時情況是這樣的:首先出場的是顧媽。主持人在她們控訴之前先講了這樣一通話:“在舊社會裏,顧媽媽她們吃盡了千辛萬苦,受盡了地主、富農、資本家和國民黨反動派的殘酷剝削和壓迫。今天,她們要把這段血淚史傾吐出來,好讓大家知道在那萬惡的舊社會裏剝削階級是怎樣欺壓和奴役我們窮苦人民的。當大家知道這些之後,就會加深我們對舊社會的仇恨!就會確切地知道國民黨反動派統治下的人民遭受了哪些痛苦!就會明白在蔣J石的獨裁統治下人民就是奴隸,根本就沒有自由!比照之下,我們才能真正體會到今天的幸福生活是多麼的來之不易!我們所走的社會主義道路是多麼的美好!黨和毛主席製定的人民當家作主的民主製度是多麼的優越!下麵我們就請顧媽媽為我們上一堂深刻的階級教育課。”
掌聲過後,年紀不算大的顧媽被人摻扶上台。從她皺起的眉頭看,她似乎不怎麼適應這種殷勤。
剛開始顧媽講得很好。尤其是討飯的那一段講得尤為感人:“風裏,雨裏,寒冬,酷暑,走東家,串西家,有時還會被富人家的狗和路上的野狗咬……”這段淒涼的控訴,聽得同學們淚流滿麵,有的還哭出聲。
可是,講著,講著,有點不大對勁了。後來的表述就讓人失望了。她說:“哎,說句實話,我就是個要飯的,也沒有哪個人剝削過我。我每天都在城裏要飯,鄉下情況我不大懂。而城裏做生意的人裏有好有壞。壞的家夥什麼也不給,或者給我一些餿飯餿粥;一般的人家可以給我點剩飯剩粥;遇到好心的人,他們會給我根把油條或者幾個饅頭……”
這哪裏是控訴啊,當時很多家庭都很難吃到饅頭和油條。主持人趕緊打斷她的話,請她下台休息。從此以後,再也沒人請她去憶苦思甜了。
再說紀猶新,此人名氣很大,巷裏巷外,老的少的都知道他。從文G開始,大家不再叫他紀大爺,全都叫他“二爹”。剛開始他聽了很不高興。但時間一長,也就習慣了。
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人物。他年紀不算大,也就四十多歲。可是他給人的感覺好像有七老八十了。他個頭不算太高,一米七五的樣子。可是他身骨單薄,用三根筋撐著個頭來形容一點不為過。所以看上去你會覺得他長得很高。有人形容,說他夜裏站在那裏不動,你會以為是根電線杆呢。聽人講,他過去抽過大煙,所以變得現在這樣瘦骨嶙峋。還有他臉長得特別長,完全是一副標準的長馬臉。
此人特別喜歡吃醋,而且是那種酸的要命的山西老陳醋。一日三餐從不離醋,用他的話講:醋是他的命,離醋活不成。四十出頭的人,嘴裏隻剩下兩顆搖搖欲墜的門牙,其它全敗在“醋家軍”手下。再說他的眼睛吧,視力糟糕的一塌糊塗,凸起的鼻骨上架著一副近視鏡,從鏡片的厚度和輪紋看,眼鏡度數已深到極限。
他的經曆就更有意思了。據他自己講,他是浙江嘉興人。小時候上過六年私塾,後來被父親送到一家槽坊裏當學徒,然而幹了兩年覺得這行沒出息就不幹了。作為一個熱血青年總想幹出點事業。可是什麼行當才能快速出人頭地呢?當時正值抗戰時期,於是他選擇了拿起槍杆,保家衛國。隻可惜他投錯娘胎,一頭紮進國民黨隊伍裏。從軍後,他先跟日本鬼子交過手,後來又跟共產黨幹過仗,因為他機智勇敢,屢立戰功,從而受到上司賞識,被上司送往軍校深造了一年。在校期間,因為他的學業比較優秀,畢業後,被分配到南京警備司令部任一名中尉警官。在此期間,他工作敬業,逢迎上級,很快就被他的上司看中,不長時間就被提升為少校督察警長。此後,他票子有了,房子有了,還娶了一位漂亮的越劇演員做老婆。正當他春風得意的時候,共產黨部隊已準備渡江。南京怕是保不住了,他本想繼續效忠他的主子同去台灣。可是,主子扔下他,帶著全家老小飛走了。
隆隆炮聲已在耳邊,眼看著人民解放軍就要打進城。怎麼辦?仔細惦量後決定逃跑。於是脫去軍裝,穿上民服,丟下美麗的太太,隻身潛逃。七轉八轉的,轉到了我們覆釜。來覆後,他隱姓埋名,不再叫紀猶新,而改叫紀慶,並且謊稱自己是難民。就這樣,暫且騙過了本地政府,在此地安頓下來。可是,覆釜離南京並不遠,當他還沒搞清楚縣政府的大門朝哪個方向時,就被他昔日的同仁發現。那一位為了立功贖罪,將他告發。接下來可想而知,他成了人民的敵人。還算好,政府在審查他的時候,發現除了戰場上他殺過共產黨外,在南京期間對人民並沒有犯下血債。這才免他一死。死罪免了,活罪不赦。結果,政府在他頭上套了一頂“曆史反革命”的帽子。從此,他就在這頂帽子下麵苟且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