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便住在蘄州東長街。街一半是新,瓷磚小樓林立,一半是舊,青磚黑瓦,間有木樓;東長新街人見歎之,歸人不識舊所,舊街人亦歎之,昨日輝煌消彌,風光不再。我住在東長舊街,隻是熱,熱猛地從天上罩下來,汗水通身浸漫,就脹透了臀下木椅。忽的一曲夜雨,沙沙的將人從夜夢驚擾醒來,雨中充滿清涼,竟又給人悠遠的惆悵,這是住的曆史哪一角?是怎樣的一座江邊古城的老街?
東長街約二千步長,我走過兩遍,走第一遍一千八百步至李時珍醫院門口,楊一慶藥劑師上前打招呼,令我忘卻計數。複數,又湊得個二千步整數。東長街是一條名揚海內外的博士街,上世紀20年代,便有出生於此街的博士20人,皆是北美洋博士。以後遞增,至現時,博士與教授約百人居於世界各地。東長街之特產,頭號為書生,明代有李時珍,清代有顧景星,當代有數學博士王中烈、方定一、吳永輝,醫學博士李寶珍,生物博士蔡蘊玉、徐洛晶,電機博士李國紅,古漢語教授陶梅生,央視編審周熔,等等。據稱,吳承恩也是在此地完成《西遊記》書稿。有了《本草綱目》和《西遊記》兩部大書,自是輝煌了得。那麼二號特產是油薑了。記得在北京、武漢諸城拜見蘄州東長街人士,方崇實、王槐安、許美珍、周熔、陶梅生、郝翔、方崇德、楊四豪、胡昕等教授學者們,無一例外從記憶深處打撈起醬味甚濃的油薑。
油薑,便也是書案小吃。油薑是醬漬薑,清乾隆年間,蘄州城“紀恒祥”醬鋪在過去鹽醃薑的基礎上,嚐試用醬漬薑的方式來製作油薑,竟發現其品質、味道皆佳於鹽漬薑,一時間銷路大開,於是蘄州城的“紀萬源”、“卞義和”、“公泰和”、“王元豐”四大商號相繼研製開發醬漬薑,又將醬漬薑定名為油薑,以別於鹽漬薑,自此油薑成為蘄人書案小吃。惟近年來,油薑不複有曆史之盛名,蘄人曰“油薑大不如從前”。一個外人,我是沒有嚐過曆史上的蘄州油薑,我是嚐了現在的油薑,是一種內蘊醬味,辛芳脆嫩,彌漫麻油淡香的醬薑,它確實適於夜深人靜,筆耕或閱讀而口中淡出鳥來之際,齒齧小片,於舌上於舌下,漸釋其辛辣與醬氣,又嚼,有淡淡的麻於舌尖,它源於薑的堅實纖維,咽之,複又齧一小片。我少時,喜歡吃糖薑,吃油薑就感覺了新鮮,以為這種物質,是在案頭置一罐的好,畢竟它是博士街的人喜歡吃的,未必不能啟智。
就打聽,真正的油薑是什麼味道?誰是蘄州做油薑的高師?我十分幸運地找到了油薑高師呂玉元,老先生72歲,新近有中度中風,半身無知覺,坐在門外的靠椅上曬太陽,他語言已有障礙,然可慢慢地說。呂玉元先生是“紀萬源”的學徒出身,門師桂傳敏早年聞名蘄州。呂玉元先生從1953年始做油薑直至退休,是蘄州城資格最老,做油薑水平最高的油薑師傅了。呂玉元先生說,做油薑要選七月采挖的纖維少的指形嫩薑,放缸裏穿草鞋不住地踩,直至完全踩脫薑皮,薑皮就賣給中藥鋪,脫皮薑洗好,先用鹽醃,10斤薑1斤鹽。醃好薑,用紗布把薑包起來,放入整缸的醬裏麵埋起,至少埋半個月時間,且是時間越久越好。然後,再取出來放陶罐裏,佐麻油,封口,就隻待開啟了品嚐。
做油薑關鍵在於製醬,醬味好油薑就好。醬有兩種醬,一是豆瓣醬,豆瓣醬是蠶豆做的;一是原皮醬,原皮醬是黃豆做的。做油薑的醬,要曬兩年。做醬的程序是:浸豆至皮鬆,擱蒸籠裏蒸,再冷卻,以10豆4麵的比例,在豆中加入麵粉拌勻了曬,曬後擱在黴房裏上黴,上黴了以後,還要白天蓋玻璃曬,晚上敞開吸收露水,所謂日曬夜露,吸以日月精華之元氣。二是兩千斤一批,裝6缸,加160斤粗鹽,加6擔水和6桶醬油,讓豆醬發酵。豆醬發酵還有一個關鍵,就是每一缸豆醬,要加一勺老陳醬校正味道,要30年的老陳醬。當年“紀萬源”有一缸30年的老陳醬,這樣保證了醬味純正,不曾使每一缸的味道不一樣,“紀萬源”油薑幾時品在口裏,油薑的味道都不變。
有了上述味道純正的豆瓣醬或原皮醬,又有蘄州道地生薑和麻油,油薑的味道得以保證,今時機械化作業,已經不是純手工了,就不再有昔時的油薑了。但即便今不如昔,蘄州的文人學子,就總是還念著那一罐油薑,醬色的上釉的陶缸,上貼一棱形的紅紙,楷書油薑二字,他們會把它帶到北京、上海、北美和歐洲。據稱是,油薑乃“禦濕之肴”,它的薑油酮、薑油酚、薑辣素、氨基酸、澱粉、脂肪、無機礦物質和多種維生素,有生津、開胃、順氣、殺菌之功效,食之有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