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被捕(2 / 3)

K沒有再搭腔。“難道說,”他想,“我應該被這兩個可憐蟲的胡言亂語把頭腦搞得更亂嗎?他們自己承認,他們已經談了有關自己的所有情況。然而,他們講的事情連他們自己也不明白。十足的愚蠢才會使他們這麼自信。隻要和與我智力水平相同的人講幾句話,就能把所有事情搞得一清二楚,而跟這兩個人即使囉唆幾個鍾頭也做不到這點。”他在屋子裏來回踱了一陣,又看見了馬路對過的那個老太太:她正攬著一個年紀比她還要大的老漢的腰把他拽到窗前。K覺得應該讓這出鬧劇收場了。“把我帶到你們的長官那兒去。”他說。“等他下命令時,我就帶你去,現在不行。”那個叫威廉的看守回答道。“現在我勸你,”他接著說,“回到你的房間裏去,在那兒安安靜靜地待著,等候吩咐。我們對你的忠告是,別因為一些無謂的念頭而想入非非。你要認真考慮,因為將要對你提出一係列重大問題。你對我們不像我們對你那麼友好善良,你忘了,不管我們是什麼人,至少和你相比,我們是自由的。這是一個不小的有利條件。盡管這樣,如果你有錢的話,我們還是願意到馬路對麵的咖啡館裏,為你買一些早點來的。”

K在原地又站了一會兒,沒有對看守的提議做出回答。如果他去打開隔壁房間的門,或者打開通向客廳的門,也許那兩個人不會有膽量來製止他,也許這是解決整個事件,使其告終的最簡單的辦法。但是,他們也可能會抓住他,他隻要一被抓住,就會失去在某種意義上仍然擁有的優勢。因此,他摒棄了快速解決的辦法,選擇了一種穩妥方式,聽憑這件事情自然發展。於是他走回自己的房間,他和看守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他躺在床上,從臉盆架上取下一個挺好看的蘋果,這是他頭天夜裏擱在那兒的,準備早餐時吃。現在,這個蘋果便是他能吃到的全部早點了。他剛咬了幾口便深信,不管怎麼說,這個蘋果要比那兩個殷勤的看守答應要去到的那家邋裏邋遢的通宵營業的咖啡館裏所能買到的早點好吃得多。他覺得很自在,充滿了自信,不錯,今天上午不能到銀行裏去上班了,但是,他的缺席很容易被寬容,因為他的職位比較高。他應該把缺席的真實原因講出來嗎?他認為應該這麼做。如果他們不相信——在這種環境下,別人不相信也是可以理解的——那他就讓格魯巴赫太太做證,或者甚至讓馬路對麵的那兩個陌生人做證,他們現在可能又走回到正對著他房間的那扇窗前了。K覺得奇怪,至少當他想到兩個看守的做法時感到奇怪:他們居然讓他回到自己屋裏去,把他一人撂在那兒,他在屋內有很多機會可以自殺。不過,他同時也從自己的觀點出發看問題,捫心自問:在什麼情況下,他才有可能去自殺?是因為兩個看守坐在隔壁,攫取了他的早點嗎?自殺是一種無意義的舉動,即使他想自殺,他也不會讓自己走上那條絕路,原因正在於這個舉動是無意義的。如果這兩個看守的愚蠢並不是這樣顯而易見,那他就會認為,他們兩人也覺得讓他一人待著不會有危險,原因同上。他們現在完全有權監視他的舉動。他走到食櫃跟前,裏麵有一瓶上等白蘭地。他斟滿一杯,一飲而盡,彌補沒吃早點的損失,然後又幹了第二杯,為自己壯膽,最後又喝了一杯,用來墊底,以便應付不測事件。

隔壁房間裏突然傳來喊聲,他大吃一驚,牙齒在杯子上磕得“咯咯”作響。“監察官讓你去。”這是喊聲的內容。但使他大吃一驚的是喊聲所用的語調:粗暴、魯莽,像是發布軍令。他絕不會相信這是看守弗朗茨發出來的聲音。事實上,命令本身他是歡迎的。“總算有消息了。”他也喊了一聲,以示回敬,然後關上食櫃,匆匆走進隔壁房間。兩個看守站在那兒,他們好像理所當然似的馬上把K推回他的屋子裏。“你想幹什麼?”他們嚷道,“你以為隻穿件襯衫就能去見監察官嗎?他會狠狠揍你一頓,連我們也不能幸免。”“隨我的便吧,該死的,”K大聲說道,可是他這時已被推到衣櫃前,“是你們把我從床上拽起來的,別指望我穿得整整齊齊,衣冠楚楚。”“不這樣做不行。”看守說。隻要K一提高嗓門,他們就變得和顏悅色,甚至還略帶抑鬱,想以此把他搞糊塗,或在某種程度上使他恢複理智。“無聊的形式!”他氣憤地說。他從椅子上拿起一件外衣,兩手撐著待了一會兒,好像是讓看守瞧瞧,穿上它是不是合適。他們搖搖頭。“必須穿件黑衣服。”他們說。於是K把衣服扔到地板上,對他們說:“又不是判了死刑。”他自己也不清楚講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兩個看守笑了笑,還是堅持原先的說法:“必須穿件黑衣服。”“如果這樣做是為了使我的案子處理得快些,那我也不在乎。”K回答說。他打開衣櫃,在一大堆衣服中翻尋了半天,終於找出了他那件最漂亮的黑上衣。這是一件縫製考究的普通西裝,熟人們見了讚不絕口。然後他又挑了一件襯衫,開始精心打扮起來。他暗自思忖道:不管怎麼說,為了使訴訟過程趕快開始,他已經想了法子,讓兩個看守忘了叫他洗澡。他偷偷瞥了他們一眼,看看他們是不是想起來要他洗澡,當然,他們永遠也不會想到這點。不過,威廉倒沒有忘記派弗朗茨去向監察官報告,K正在更衣。

他全部穿戴完畢後,便出發上路,威廉緊緊跟在他後麵。他穿過現在已經空無一人的隔壁房間,走進旁邊的屋子:這間屋子的兩扇門都開著。K知道得很清楚,最近一位名叫布爾斯特納的打字員小姐租了這間房間。她每天很早就去上班,很晚才能回家,K隻是在碰見她的時候和她講過幾句話。現在,她床邊的小茶幾被推到屋子正中當桌子用,監察官正坐在小茶幾後麵,交叉著雙腿,一隻胳臂搭在椅子背上。三個年輕人站在屋子的一個角落裏,正在看著布爾斯特納的幾張照片,照片嵌在鏡框中,掛在牆上。窗子開著,一件白色的女上衣掛在窗閂上,來回搖晃。馬路對麵的那扇窗子後麵,又出現了那兩個老人,不過,他們的圈子擴大了,因為在他們身後還站著另一個人。這個人比他們高出一頭一肩,襯衫領口敞著,手指頭老在捋著他那微帶紅色的山羊胡子。

“約瑟夫·K?”監察官問道,也許他隻是想把K的心不在焉的目光引到自己身上來。K點點頭。“你對今天上午發生的事大概覺得很奇怪吧?”監察官問,他的兩隻手在擺弄著小茶幾上的幾樣東西:一支蠟燭、一個火柴盒、一本書和一個針紮[1],好像這些東西對他進行審訊是有用的。“當然,”K說,他為自己終於遇見了一個講道理、可以就此事一起談談的人而感到甚為高興,“當然,我覺得奇怪,不過,我並不覺得十分奇怪。”“不十分奇怪?”監察官問,他把蠟燭放在茶幾中間,把其他東西擺在蠟燭周圍。“也許你誤解了我,”K趕緊補充道,“我是說……”說到這裏,K住了嘴,朝四周看了一眼,想找把椅子。“我想我可以坐下吧?”他問。“這不符合習慣。”監察官回答道。“我是說,”K說,他不再拐彎抹角了,“我當然覺得很奇怪,不過,像我這樣一個在世界上已經混了三十年、為了從中闖出一條路而搏鬥過的人,對於奇怪的事情已經變得麻木不仁了,已經不怎麼認真予以對待了,今天上午的事尤其是這樣。”“為什麼今天上午的事尤其是這樣呢?”“我並不是說,我把今天上午的事當作是在開玩笑,因為,如果真是開玩笑的話,這一係列準備工作似乎做得太周全了。公寓裏的所有人,以及你們全體,都介入了,這對於開玩笑來說,未免太過分了一點兒。因此我不認為這是開玩笑。”“很對。”監察官說,他似乎想搞清楚火柴盒裏有多少根火柴。“可是,從另一方麵來看,”K接著說,他把臉轉向屋裏的每個人,想把站在照片旁邊的三個年輕人的注意力也吸引過來,“從另一方麵來看,這也並不是一件什麼不得了的大事。我這麼說的事實根據是:雖然我被控告犯了什麼罪,但我回想不起我曾經有過什麼過失,以致現在要受到指控。然而這也無關緊要,我隻想問問:到底是誰控告了我?什麼機構負責審訊?你們是法官嗎?你們當中誰也沒有穿製服,”他說到這裏,對弗朗茨轉過頭去,“如果你的衣服也不能算作製服的話。不過它更像是旅遊者的行裝。我要求你們對這些問題做出明確的答複。我相信,經過解釋以後,我們就能十分友好地互道再見了。”

監察官把火柴盒扔到茶幾上。“你想入非非了,”他說,“這裏的先生們和我本人在你的案子中都沒有任何地位,我們實際上對這件案子一無所知。我們可以穿上最正規的製服,你的案子一點兒也不會變得更糟。我甚至不能肯定,你是否被控犯了罪,或者更確切地說,我不知道是否有人控告了你。你被捕了,這是千真萬確的,更多的情況我就不知道了。看守可能給你留下了另一種印象,但他們隻是不負責任地瞎議論。不過,雖然我不能回答你的問題,倒至少可以給你一個忠告:少琢磨我們,少考慮你會遇到什麼事,還是多想想你自己吧。別這樣大聲嚷嚷,表示自己的清白。你在其他方麵給人家留下的印象不錯,這麼一嚷嚷,反而會壞事。你還應該盡量少開口,你剛才講的每句話幾乎都可以添枝加葉,寫進你的表現記錄中,在任何情況下,這都不會對你有什麼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