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1 / 1)

每個男人都有他的精神深坑,每個坑裏都注滿粘液。

——美國約翰霍克斯《藝術家》

說是不吵了好好過日子,但紅火和左曉軍的關係就像國際爭端中的鄰國關係,好起來像蜜月中的人,粘粘乎乎的,糟起來又像關係緊張的邊界哨崗,稍有個風吹草動都落到對方眼裏。反反複複,彼此磨傷,兩人都覺得很沒意思。左曉軍說,咱們兩個是拴在一起的螞蚱,踢騰來踢騰去,都是內傷。

學校新近新修了圍牆,是那種青灰色的水泥磚牆,看上去連牆縫都沒有。校長稱要在學校實行“封閉式管理”,老師們都在底下小聲嘟囔說他“放屁”。

“學校沒錢蓋教師樓,讓我們住在又矮又潮的平房裏,倒有錢修這監獄一樣的高牆。”

“要房子沒房子,要錢沒錢,這鬼地方真不是人呆的!”老師們湊在一起就隻知道講怪話,牢騷,說完了罵完了照樣還得去上課。紅火以前聯係出國的時候養成了每天到傳達室去看信的習慣,現在有時忍不住還想進去看看。已經很少有人給她寫信了,以前的同學各自成了家,彼此就很少聯係了。那天中午紅火被管信那老頭叫住了。

“紅火,紅火!”

老薑頭沙啞的嗓音從傳達室的小窗戶裏傳出來,他同時伸出一隻枯瘦的布滿青筋的老手在空中抓搔著,看上去不是在叫人倒像是垂死掙紮的一種手勢。那窗子狹小而黑暗,陳舊的木框子框住的是一幅印象派的油畫,一隻掙紮了一生的衰老的手。

老薑頭在墳場幹了一輩子,他從前是這裏的物理教師。

紅火進屋拿信的時候看到老薑頭正在一錘一錘釘著什麼。紅火坐在傳達室的長椅上拆信。紅火問:“大爺,您在釘什麼呢?”

“你看不出來嗎?這是一張床。”

紅火見那床四麵都被木板包著,看上去不像一張床,倒像是一副棺材似的。

老人說:“這張床我釘了很久了,一直都沒完成。我要趕在世界末日來臨之前做好它。其實也快了,就差加個頂蓋了。”

“什麼末日?秋高氣爽,天氣不是好好的?”

“世界末日就要來了。你沒看過《諾查丹瑪斯預》——那本外國人寫的書?”

老人伸過一張皮肉鬆弛老醜而扭曲的臉:“你該看看這本書。噓——注意保密,這本書我是從不借人的。”

說著他從髒兮兮的棉花瓤子都露在外麵的床鋪底下掏出一本書來,雙手捧著像寶物一樣遞給紅火。

紅火拿過那本外文書來翻了翻,隻覺得一股黴氣直衝天靈蓋。翻開黴爛的書頁,裏麵用紅墨水筆圈得滿滿的,那是逐字逐句磨研過的結果。老人一生都在磨研,學問爛在肚裏,爛了也就爛了。

“這本書一定要讀,”老人顫巍巍地在書本上指指點點,那些黃的紙頁仿佛一碰就碎似的。

牆上掛的那隻鍾已經停了好久了,指針一直指向十二點。紅火記得從她大學畢業分到這兒那天起,就從沒見這鍾走過。那時她每天中午興衝衝地來這兒等信,她男友在美國,她也以為自己很快就會出去。那時的天比現在藍,那時的老人也沒現在這麼老。

紅火帶著書和信回家,走了很遠了,仍能聽見老人一錘錘釘那張木床的聲音。“他是一下一下把自己釘進墓裏去呀。”紅火悲哀地想道,“教一輩子書真是太沒意思了。”

回到家裏,紅火一直坐在書桌前呆。從後窗可以看到學校冷灰色的圍牆,沒有一棵樹。

紅火拆開那封今天剛收到的信細讀,原來是大學同學會寄來的,要搞什麼“畢業六周年大慶”,說是六六大順什麼的。紅火覺得沒什麼興趣,就隨手把信丟在一邊。她想一定是哪個春風得意的家夥想要炫耀一下自己了。同學聚會好比“個人成就展覽會”,組織者一定是那些混得不錯的家夥,不聚會他一身的漂亮羽毛沒地方抖落,爛在身上豈不可惜?所以他四處打電話請帖,他畢業後取得的那些輝煌成就燒得他渾身難受,他非得折騰一下不可,讓人們羨慕他,嫉妒他,一齊聲地誇讚他,最好還有個把漂亮女孩愛上他,弄出一些回腸蕩氣的戀愛故事來。紅火可不想去上這個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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