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臉色陰沉地回來了,一身臭煙味。他笑了笑問道:“你就把我看得那麼壞?一文不值了?”
“不不!”我是想輕鬆一下氣氛,可不能適得其反,趕緊聲明道,“你是濟世門診部最好的人,假如你是壞人,那就沒有好人了。真的,我說的是真心話!”
他突然抓住我放在桌麵的手,說謝謝你,謝謝你沒把我看扁了。但是他說完了並沒有放手,這是今晚他又一個令我始料未及的舉動。我們四眸相碰,又都趕緊移開去,我分明感覺自己的心尖在顫抖。這一個男人曾經溫暖過我寒冷孤單的心,要是沒有為呂萌偽造病曆的事情發生,我也許會走進他的心裏。但是,我太清高,我心裏永遠留著一片陰影,一座山峰的陰影。
我撅起嘴唇朝外麵示意,他終於放開手,問道:“我們就這樣分手了?”
“都在一個城市裏,會常常見麵的。”
又沒有話說了,這回真的顯出曖昧來了,門外的旗袍美眉要是進來,肯定認為是情人幽會。還是我先打破這種氣氛,說道:“喂,你知道嗎,你在門診部還是很受人尊重的。你也明知單夢娜技術不行,門診部根本不具備做無痛人流的條件,你要是能勸阻尤主任,他會聽你的。”
“我說了,沒用!你知道尤主任和單夢娜什麼關係嗎?”他苦笑一聲,說道,“尤主任有心培養小單,掌握全麵技求,恨不得一天就吃成胖子。小單也知恩圖報,已經睡到他床上去了。”
我點點頭,沒說什麼,因為我比他更了解尤主任速成單夢娜的目的,心裏像長了一把荒草似的堵得慌。
我們打出租車回去,卓醫生說他已經租了一個單間,請我去看看。我說,你也想學尤主任金屋藏嬌呀?他說他不是那種人,是老婆要來治病。我心裏忽然沒了興致,說以後吧,今夜太遲了。
第二天是發工資的日子,上午領了工資,下午我找到了尤主任。 “尤主任,我要辭工!”
“李醫生,你幹得很好,我們很倚重你,都是我們炒醫生,還沒有醫生炒我們!我還是要求你留下來,有事我們再慢慢聊好不好?”
“不了,我明天就走。”
“明天就走?”他一愣,忍不住發火了,“胡鬧!”
“不讓走我也要走,明天下午去報到了。”
“你,你,你這個人怎麼這樣?難道你不曉得老板有規定,辭工要提早半個月,經批準且有了妥當人選接手才能離開?”
看著他發青的圓臉,我哼了哼,揶揄道:“尤主任,你用得著為老板發這麼大的脾氣嗎?”
“我們總得有點良心吧?”他的語氣顯然緩和下來了,“老板對我們都不薄嘛!”
“講到良心就是一個大話題了。不瞞你說,我正是衝著‘良心’二字辭工的!”
“怎麼一回事?”
“今天我不討論問題,我是來辭工的。”
他又不說話了。我隻好站起來,把我的終極目的亮出來:“請你通知財務,我要領取押金15000元。”
尤主任頓時來了精神,搖了一下頭,毅然地說道:“不可能,老板的規定誰也不敢違反!何況你來上班的第一天,我們就開誠布公談過規章製度,第一個月工資留作押金時又重申規定,違反辭工條款扣留押金。我是執行者,我無權蔑視條款。”
“那是霸王條款!”
“不管是霸王條款,還是小鬼條款,李醫生,我真的是愛莫能助。”
“尤主任,憲法都可以修改哩!”
“那也得召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
既然如此,隻能如此了!你有你堅固的世界上任何銳利的矛都戳不穿的盾,我也有我銳利的世界上任何堅固的盾都能戳穿的矛,我冷笑一聲說道:“尤主任,請問,哪一項章程規定可以偽造病曆?哪一條條款允許可以嫁禍於人?姚華雲醫生走了,我李婷還在,沒有說理的地方,我隻好訴諸媒體了!”
尤主任兩眼發直。
我揚長而去。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出納叫我去領取押金。
8
2007年11月15日,我來到水一方門診部。
我向一位值班的導醫小姐說明我是新來的醫生,她說我帶你去找老佛爺吧,我們甘老板去區裏開會,他要當官了,這兩天忙得不見蹤影兒。
“甘老板不當老板啦?”
“當呀,老板也當官也當呀!”
我見過甘霖老板,三十多歲,無論怎麼放寬條件甘老板都沒有官相,額頭不寬,印堂很窄,放不下官印子,鼻子不大,下頦不圓,聚不了大財鎮不住下屬,他居然要當官了?管他呢,還是跟導醫小姐去找老佛爺吧,老佛爺應該是個女人吧,慈禧太後就叫老佛爺嘛!這小小水一方,還藏龍臥虎哩,我初來乍到,不知深淺,可得小心謹慎,吃一塹長一智。我必須努力改變自己,收斂鋒芒,隨波逐流,哪怕這種改變會很艱難很痛苦,隻要不叫我去偽造病曆、草菅人命,都忍了吧,世人都忍我安能不忍乎?但是,“忍”字頭上一把刀,忍要用心,用心不當,刀還是會掉下來的,這就叫人挺為難。
導醫小姐帶我來到二樓東邊的診室。
診室裏坐著一位頭發花白的女人,大抵就是老佛爺了,果然好福相,貌似觀音,容顏紅潤,慈祥如佛,雍容高貴。
“老佛爺,來了一位新醫生。”
老佛爺抬起頭看我,目光溫柔,口氣也溫柔,問道:“李醫生吧?”
“是的,老佛爺,我叫李婷。”
“別聽她們亂喊,什麼老佛爺老佛爺的,我姓賈名和鳳,叫我賈醫生好聽多了。”老佛爺轉頭對站在一旁的導醫小姐說道,“你去把尹秋霜叫來。”
導醫小姐應聲出去了,老佛爺叫我坐在她對麵,簡單向我介紹婦產科的情況。她說婦產科有四個科室,四位醫生,六位護士,她是科主任;婦產科人雖少任務重,是重點科室,其他科室都是附帶的剛設置不久;婦產科每月營業額120萬元,每個診室30萬元,支撐著整個門診部的人頭工資和一切費用;醫生底薪3000元,藥費提成3%,檢查費提成4%,手術費提成6%,一般醫生工資都可以達到10000元以上。她還說,一定要完成月營業額,病人不是問題,關鍵在於與病人溝通,有一個醫生不完成月營業額,昨天剛走。好好幹吧,有什麼不清楚的可以問她。
進來一個護士,二十五六歲,修長身材,橢圓臉,大眼睛,有一種成熟女性風韻。
“這是我的助手尹秋霜,老護士了,你新來,我就派給你當助手吧,多向她請教吧。”老佛爺對尹秋霜說道,“帶李醫生去安置食宿,熟悉一下情況,後天上班吧。”
宿舍在門診部東邊一裏多路的一座嶄新的四層民房裏。我們來到三樓,A、B兩套房間,我們住東邊的B套。尹秋霜按響門鈴,出來開門的人叫譚姨。
譚姨五十多歲,兩鬢已有白發,一眼就知道是農村勞動人民出身。路上尹秋霜告訴我,住店的是少老板叫甘霖,譚姨是甘霖老板的堂嬸,兒子甘興在藥房,家裏沒人了,就來食堂幫忙。而門診部的老板叫甘草,照看全國各地的連鎖店。
甘草老板“文革”前三年,以其卑躬屈膝和百折不撓精神贏得生產大隊黨支部書記女兒的歡心。婚後第二年,縣裏舉辦赤腳醫生培訓班,黨支書就利用職權送他去培訓了半年。農村缺醫少藥,赤腳醫生是一個好職業,可保生活無憂。不想好日子沒過幾年,“文化大革命”奪權鬥爭開始了,老丈人的黨支部書記連帶著女婿的赤腳醫生都被奪權了。甘草謀生無門,兒女嗷嗷待哺,適有朋友去西藏販賣藥材,無奈何便拋妻棄子跟著去了。有一回,在山西平遙賣虎骨冬蟲燕窩,當地幾個壞蛋硬說甘草是販賣假藥,挨了一頓毒打。也是人家甘草有福氣,恰恰就昏倒在一個醫生的家門口,那醫生就是老佛爺,那時不叫老佛爺,人家原名叫賈和鳳。賈醫生可憐甘草,就帶他到醫院,花自己的錢給他治病,給他吃飯,又花自己的錢給他買車票,還叫她侄兒送他回老家。譚姨說,甘草是個有情人,為報答救命之恩,除了工資和提成外,還白白給賈醫生5%幹股。
譚姨大抵很看重我,每一次講完話都會說,我無能,就隻生一個不聽話的兒子,真喜歡有個閨女,閨女是娘的貼心肉,能說心裏話,說得我險些同意做她的女兒。
兩天後我正式上班。
有兩位娉婷小姐在街道旁分發印刷精美的圖文並茂的廣告,也給我們一人一張。尹秋霜接過來一看不覺笑出聲來,原來是水一方門診部的《還你佳人》傳單。來A市後我接過有些醫院“洗血”、“洗腎”的廣告,以為是先進的透析技術,一看介紹,果然先進,一種中西合璧的據說可以和火藥指南針相媲美的劃時代的新發明,就是不知真與假。今天,我又看到自己門診部的創舉。我把廣告草草瀏覽,滿紙文明詞,一句荒唐話:衝洗陰道,根除百病,還你一副俏模樣!天,當今醫術新發現,洗血洗腎洗陰道已成老少皆宜的新療法,不僅還你健康身體而且還可治愈癌症甚至艾滋病,照此發明趨勢,很可能下半年最遲明年年底就會有衝洗前列腺治陽痿早泄的高新技術問世。如今廣告新技術已被各行各業嫻熟運用,昨天我就在尹秋霜的宿舍裏看到兩本《在水一方》畫冊,無論是紙張、裝幀和版式都比《人民畫報》好得多。佳人搔首弄姿,裸體橫陳,文章低俗,堪稱下流,男人看了可治性冷淡,女人看了三個月沒有性欲望。尹秋霜說,這冊雜誌本是向女性介紹門診部尤其是婦產科引領時代潮流的新技術,沒想到在街上散發時許多男人爭著要,也確實發揮很大的作用,每一次散發都會引來一個病人如潮的時段。我說,如果印製《在水一方》是為了推銷自己,那麼,散發《還你佳人》就是損害自己了,陰道豈能胡亂衝洗破壞內部平衡,而且把人的生命之源,描繪成一坑汙泥濁水簡直是對女性的侮辱。至於衝洗陰道可以美容瘦身乃至防癌治癌,也是誤導患者無視科學有損醫德。尹秋霜說《還你佳人》是護士長她們搞的,她說她們護士沒有藥費、檢查費和手術費提成,需要“聊補無米之炊”。雖然賈和鳳醫生不同意,但隻要能給門診部創收,甘霖老板就不想管太多,而且也經不起那些美人兒嗲聲嗲氣的誘惑。
走完舊街向左一拐五十多米就是新大街,舉頭一看前麵就是水一方門診部。
我們來到大樓前,看見門口有一輛閃爍著幽幽黑光的別克轎車,尹秋霜說甘草老板來了,檢查他親自給門診部製定的各項規章製度後,當著賈和鳳醫生的麵表示很滿意。甘老板此次來A市,是要和有關部門領導最後敲定明年年初動工興建大醫院的幾項大事,這是甘老板的第二家全科醫院,首期投資五千萬元。尹秋霜悄悄告訴我,甘老板的一個條件是讓甘霖至少當區政協副主席。我說這麼內幕的消息你尹秋霜怎麼知道,她又悄悄告訴我,是甘興告訴她的。
我們三診室三個人,尹秋霜是助產士,趙雲是護士。
我和尹秋霜坐下來,她開始給我介紹婦產科的情況。
“李醫生,我是跟了賈和鳳主任一年多的助理,每一位剛來的醫生,賈主任都要我幫著把關。你聽了別不高興,從公辦醫院裏新來的醫生,頭腦裏都有舊框框老套套,很不適應民營醫院的實際情況,總是怕這怕那,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沒多久要麼就被炒出去要麼自己提出來去另謀高就了。我們門診部和公辦醫院不同,每個病人都是買來的。你都看到了,《在水一方》宣傳冊每期派發十幾萬份,幾十萬元呢!我們得成倍成幾倍賺回來。月營業額攤到每個診室,都要三十萬元,賈和鳳主任最多,五十萬元。完不成任務老板一天都不會留你,有的醫生隻做一個多月就自動讓賢了。你也別太擔心,要完成任務也不太難,我們門診部有很多設備,能給我們帶來很大的效益,比如短波、紅光、微波、微光、波姆光、電子陰道窺鏡等,隻要多開治療單就能創高收入。病人一來,先治療一周再打針吃藥做手術……”
我很認真地聽著,心理絲毫沒有不平衡,助理給醫生上課是因為助理早來門診部一年多時間。尹秋霜講罷,將一張檢查治療收費單從光滑的桌麵上推過來。
短波10分鍾198元(不少於30分鍾)
微波20分鍾150元(不少於40分鍾)
紅光10分鍾98元(不少於30分鍾)
波姆光7分鍾98元(不少於30分鍾)
盆療30分鍾280元
……
我看得手心有些發濕,怎麼這麼貴?濟世門診部那裏也有微波機,主要用於宮頸糜爛修複術,收費不貴,整個手術做下來,大約300元左右。我在心裏默算,這個門診部每次治療費在三四百元之間,病人必須治療一周後才能開藥方打針服藥,起碼就得先花掉2000多元。
“我們在宣傳冊上標示,人工流產500元全包了,如果真這樣收費,就會賠得光屁股,還開什麼工資?”尹秋霜不懂我心中的默想,繼續按她的思路說下去,“來做人流的都可能有宮頸糜爛,你就叫病人自己看,然後做她的思想工作,說宮頸糜爛修複加上人流,總共才收你1000元,一點都不貴,比別的醫院都便宜得多了。手術之後,還要消炎,吊瓶打針,另外收費。這樣,我們每個病人可以挖到兩三千元。”
天!這和江湖術士又有何不同呢?
“來者都是病人,不是病人誰來呢?”尹秋霜用的完全是以傳道授業解惑的語氣,“你不必擔心,B超和化驗室會配合你的。就是B超檢查沒事,單上沒有打印疾病狀況,你也必須告訴病人是盆腔炎,掛7天至10天吊瓶。化驗檢查白帶常規時,單上都會寫有白細胞幾個+,清潔度幾度等,還可能寫有淋菌陽性,黴菌幾個+,你必須向病人曉以利害,先做10天至15天治療。不這樣做,你無論怎樣,都完不成月營業額。”
這完全是合夥謀財了!
尹秋霜怎麼如此放心,我和她隻認識兩天,竟如此相信我,一點不曉得“逢人隻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她對別的醫生也這樣嗎?整個門診部都是如此,不怕有人反戈一擊陷於滅頂之災?是不是想錢想瘋了?馬克思好像說過這樣的話,資本家隻要有百分之一百的利潤會怎樣,百分之二百會怎樣,百分之三百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但是我很快就明白了,他們完全不必擔心,因為你一個小時或者半個小時甚至更短的時間裏就會成為他們的同夥了。在濟世門診部,你李婷不僅成為同夥,而且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替安文靜醫生偽造呂萌胎死腹中的病曆哩。在水一方門診部,你難道就能站在岸上觀風景乎?
“還有,來生孩子的產婦,你應該盡力動員她們做剖宮產。”尹秋霜前麵還說了很長一段話,由於我思想開小差沒注意聽了,“一般順產的手術費隻有兩千多元,做剖宮產能收到五六千元。你的手術和治療費有8%提成哩!”
我不僅聽得兩隻手心都是汗水,而且心裏慌慌的身子軟軟的,這種感覺隻有餓肚子的糖尿病人能體會出來。
“做完了CT、UU等檢查後,做短波、盆療、紅光等治療,最後才掛靜脈針。吊瓶不必用頭孢拉定這類藥,用甲硝唑和氧氟沙星就可以了。因為關鍵的關鍵是複診率,不是治療一天開一張大處方,那能賺幾個錢呢?你務必要讓病人來複診一星期直到半個月才能放手,一天開二千元,七八天就能開一萬多元了。”
尹秋霜的話還沒說完,導醫小姐就送一個病人進來了,比我剛才預計的時間更短,我就身不由己地成為他們的同夥了。
濟世門診部是草菅人命,水一方門診部是坑詐錢財,如果命運之魔一定要我做出兩者擇其一的選擇,上天寬恕我李婷吧,隻好是後者,因生命比錢財重要!
9
民辦醫療單位裏,婦產科的醫生常常像江河裏的浪花,轉眼即逝。
昨天,二診室剛走一位才來十二天的醫生,今天就又招聘了一個新的,尹秋霜不當我的助理了,賈和鳳主任叫她去當新醫生的助理。我明白了,尹秋霜是賈主任最信任的人,新來的醫生都交尹秋霜去輔導培訓,因此,尹秋霜對我的看法關係到我的去留。濟世門診部的教訓應該吸取,在那裏我雖然也努力改變自己的性格去適應同事與環境。現在一切從零開始,我應該和尹秋霜搞好關係,該學奉承巴結人還是得學。
關於工作,尹秋霜沒有多作指示,她隻說了一句話:“李醫生,你要學會溝通病人,你才留得下來,你去看看老佛爺怎麼溝通的,那才是一門藝術哩!”
尹秋霜的家在山西大同一個叫龍須溝的僻遠的山村,醫學專科學校還沒畢業,父母要將她賣給大她十九歲的一位礦主,得來的聘金給尹秋霜的二哥娶老婆,供小兒子也去讀醫專。尹秋霜至死不從,且不說那煤礦老板年長十九歲,外貌猥瑣活像煤球,她早就暗戀中學一位同桌兩年的技校畢業的學兄。尹秋霜醫專畢業時,學兄已經到A市打工三年了。尹秋霜為逃婚演出“京娘千裏尋夫”的動人一幕,隻身南下尋找學兄。誰知南下的火車過長江的時候,她的手機忽然傳出一個小姐甜蜜的聲音:“對不起,你撥的號碼是空號!”尹秋霜以為學兄關機了,不怎麼放在心上。從A市火車站走出來,在廣場的秋風中打了半天電話,尹秋霜才醒悟學兄故意不見她,咬牙切齒詛咒大半天,縱有千條不便,也不該拒之門外呀。無可奈何她投宿在火車站左邊一家旅店裏,對暮雲寒日,“問花無語,明月隨人去”。連續兩天,小姐不厭其煩告訴她撥的號碼是空號。但在這兩天裏,尹秋霜也發現A市的世界很精彩,報紙上有數十家醫療單位高薪誠聘婦產科醫生。這裏自有黃金屋,這裏自有顏如玉。她在一家名稱很浪漫的“水一方門診部”落下腳跟了。一切都很如意就是心口很不如意,她一邊工作一邊暗中尋找那位騙子害人精,一定要出口氣,讓你他媽的渾蛋瞧瞧我尹秋霜是怎樣的人!
也許是為了出一口惡氣吧,尹秋霜名如其人,風霜刀劍一般淩厲,鋒芒逼人,老佛爺和她的老板都很滿意,就是同居一屋的譚姨很不滿意。譚姨也許沒有看出來,尹秋霜有可能會成為她的兒媳婦,我是過來人,見微知著,尹秋霜有意巴結甘興。
年輕真好!
這天下午,快到吃晚飯的時候,來了一個男人,小趙以為他走錯門了,提醒他這是婦產科。他說我就是找婦產科呀。我走出診室一看,男人就叫我李醫生,我隻覺麵熟,卻記不起是誰了。他不說話,強人所難了,一定要我想出他這個大人物。半天,我向他搖了一下頭。
“貴人健忘呀,咱們在濟世門診部見過麵!”他說罷拍拍手裏的黑公文包。
噢!我記起來了,他是市衛生局的幹部,來濟世門診部調查“呂萌事件”,還把他手裏的那一隻手提包忘在洗手間了。當我把手提包還給他的時候,他給我一張名片,說有事需要他幫忙可以去電話,他的名字怪怪的,叫令中符。
“記起來了,記起來了,快請屋裏坐!”
“真記起來了?”
“當然嘍,令中符令先生嘛!”
“對對對,謝謝,謝謝!”
我心裏有些緊張。
“李醫生,今天我是來求你的。”
喔!一場虛驚!壓在我心上的石頭怦然落地。我血液裏本就有不安分的因子,這會兒精神一放鬆,就想取笑奚落人,我笑著問道:
“我可是看不了男人的病呀!”
“我想請你吃飯。”
我糊塗了,他不是要看病?我一個小小女醫生,能讓人有所求的除非看病還能有啥呢?
“你要不讓我請,我真的不敢求你了。”
我想了想,不就是請吃飯嗎,又不是請喝蒙汗藥,就說那好吧。正是晚餐的時候,人們都在門診部後院的食堂裏,隻有一位導醫小姐,好奇地看著我鑽進令中符停在門口的黑色別克轎車裏。
車子停在“皇室鮑翅酒家”門口,我們下了車,一位穿紫色製服的男侍者接過令中符的車鑰匙,替他將車開到停車場裏。
一間裝潢考究小巧玲瓏的二層酒家,人不多,很安靜,小姐漂亮,男生英俊。最令人驚奇的是經理、領班和小姐們都認識令先生,有一個男生還叫我令太太。令先生糾正,引來經理好一陣檢討,說那男生是剛招聘來的不懂事。都是出外打工仔,莫要影響人家前途,我忙說不要緊不要緊。其實,我的心裏真的一點都不生氣哩。
每客一小碗雞湯魚翅,一小盤鮑魚海參,一碟石斑熏魚片。我謹慎地學習令中符使用銀光閃閃的刀叉和瓢筷,他怎麼吃我怎麼吃,他摻紅醋的時候告訴我不愛吃可以不摻,我明明怕酸也說我愛吃。總算學著他的樣子把三種高檔食品消滅幹淨了,竟不知好吃在哪裏,是吃不慣還是為了保持完美的優雅太用心而品不出啥特別的滋味,隻感到紅醋好像比黑醋酸多了。
最後上來的是一碗魚粥。
“我不知道你喜歡吃啥,就自作主張了。”
“這裏的東西我都喜歡吃。”有一半是我的真心話。
從昨天開始我就決定順著人家說話,如果有人說花生是長在樹上的,我就要說我看過真的看過,就是還不知道自己做得到做不到。
“今天你能讓我請,說明你沒有輕視我,真的讓我很高興。”
請人不容易,得花多少錢,讓人請還不容易麼?我不知道他怎麼這樣說,不敢輕易回答,就佯裝專心喝粥,張大耳朵聆聽著。
“我是個不好的男人。”他忽然放低聲音,沉重地說道,“犯過很嚴重的錯誤。”
我不由得抬頭看他一眼。他正望著窗外五彩街燈,似乎記憶的暗閘推開了,他的眼睛裏盛滿迷幻的過去,默默無言,心裏悵悵然似的。
“去年,你們濟世門診部的祈老板,邀請我們局裏幾位幹部去海南三亞度周末。在興隆農場看完人妖表演後回到酒店,我們吃了夜宵,喝了皇家禮炮,才知道我們一人住一個房間,而且房間裏都有一位迷人的小姐。我們都糊裏糊塗做了那種荒唐事。”
他看我一眼,停下話頭。
我想起他在濟世門診部遺失的手包裏有一本病曆,我記得很清楚,那上麵的姓名叫令朋朋,顯然是化名,而他的真名我倒忘得一幹二淨。我忽然感到眼前這個淋病患者很肮髒很可恨,天下的男人怎麼都好這一著,那種事真的能讓人忘乎所以嗎?瞧他們一個個吃著碗裏的偷著鍋裏的?我的渾蛋前夫,就是為這種事讓我毫不遲疑地休了。不同的是這個患者得的是淋病,能夠認識到自己的錯誤,而我的渾蛋前夫得的是更加難治的皰疹,而且居然還恬不知恥地說什麼“不知道是誰傳染給誰的呢”。
我努力想把對令中符的厭惡之感壓下去,俗話說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但一直沒有成功,分明覺得隻是轉移到那一碗魚粥上,一種穢氣一直在胸腹中翻騰。
“我很痛恨自己,雖然這是頭一回,但也是最後一回。”
我沒有說什麼。我能說什麼呢?我有必要說什麼嗎?人家是國家幹部,市衛生局的一名科長,下到區縣就是局長,如果按管轄的人口計算相於南美洲的一個小國家的部長哩!
“你李醫生一定很瞧不起我,說你們衛生局正管這個你怎麼就幹這個?是的,我也很瞧不起自己。去濟世門診部調查醫療事故以後,我發現你李醫生是一位能幫助人的大夫,但我一直不敢見你,現在是非常不得已了,才厚著臉皮來求你。”
“好吧,你不必說了。明天你來找我吧,我親自給你做一個全麵檢查,會給你保密的。”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一塊兒的同事都沒出毛病,就我倒黴。回來一個禮拜,我發現自己中毒了,嚇得要死,最怕是艾滋病,就跑到外地醫院,化名就醫,一檢查才知道是淋病。打針吃藥,我很快就治好了。”
“傳染給你太太了?”
“是的。”
“你太太沒治好?”
“是的。你說奇怪不奇怪,吃同樣的藥,打同樣的針,我好了她咋就沒好?好了一段又來了,打針吃藥又好了,但總是斷不了根,結果又來了。我太太性格剛烈,又是本地人,最怕被人知道,去醫院像上刑場,後來死活不去了。她去年就和我離婚了,把兒子送到外婆家,辭了平安保險公司的工作,把自己像老虎一樣關在家裏團團轉,弄得皮包骨頭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說她得的是艾滋病,我沒爆發她身體素質差先爆發了,都快發神經病了,連屍衣都準備好了,叫我在她死後悄悄拋屍大海,別讓人知道遺臭萬年,害了兒子一生。她已經自殺三回沒死成了,我是走投無路,萬不得已了,才來求你李醫生救救她。”
同樣的藥治不了同樣的病這是個體的差異,也是常有的事,何況男女有別,或許令中符的前妻陰道、子宮本來就有炎症存在,那就確實難治了。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他諱疾忌醫的前妻的精神崩潰了,還有可能出現幻聽一類的精神病症狀,以至於認定自己得了艾滋病,連後事都準備好了。這種異常病人我在原單位見過三例,親手治療過,有兩例治愈了,有一例陰道皰疹是癔症病人,尋死多回,沒能很好配合治療,但也得到有效控製了。
我沒有多想,我答應令中符,在他認為適當的時機裏,我登門給他太太治病。我作出決定的時候有一種神聖的情感在周身躥動,仿佛自己是法力無邊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似的。所以,當他說今天是太太生日,他讓兒子去看她,她心情好多了,是個適當的時機,我就毫不遲疑地說,那就現在去。
我明白,我今晚去其實也辦不了事情。也許她會像對待令中符一樣也把我拒之門外,也許還會因為多了一個人知道她的疑似艾滋病而暴跳如雷,當然,也有可能心情不錯聽進醫生的規勸配合檢查治療。但願是後者,我忽然有些可憐令中符了,這個男人比起我的前夫,到底還是良心大大的。
令中符簽單沒有付現款,我不曉得這幾樣從未享受過的美味佳肴多少錢,我想應該要一兩百元吧。他是這裏的熟客,他用龍飛鳳舞的三個字就能過神仙般的生活,當官真好,下輩子不能當醫生,就當官!
黑閃閃的別克載著我在城市的燈海裏航行,開進一個有花園的住宅區,停在一棟擎天柱一般的高樓前。令中符痛苦地告訴我:“李醫生,剛才我已經通知太太了,我請了一位婦科專家來跟她聊聊。她開始反對,我說你是一個值得信任的醫生,絕對會為她保密,她才表示歡迎。但她不願見我,說一看到我,就抑製不住要砍殺我的衝動。”
病人有歇斯底裏的精神症狀了,我表示理解。令中符帶我上了C座二十一層樓,按響門鈴,說你放心進去吧沒事的,我在外麵等你。
門是自動遙控開關的,無聲地向兩邊滑動。
盡管令中符安慰我說不會有事,我還是有些緊張,因為我馬上要麵對的是一個病態患者,她會不會有狂躁症舉動呢?我在原單位常常被當做“李專家”讓人請到患者家裏去看病,皇帝一樣的禮遇等待著我,回去後還能在救護箱裏發現一隻鼓脹脹的大紅包。可是今天完全不同,不知會不會有什麼危險等著我呢?
當雙扇門又無聲地從我背後拉上,我心尖不禁一顫抖,楊子榮風雪夜深入威虎山的心情可能也是這樣吧?
客廳裏很亮,我眼睛一下子很難適應,仿佛牆壁上到處是白熾燈似的,而且分明感到燥熱,依稀還聞到一種腐朽的氣味。
“李醫生,你請坐。”
我聽到熱情的招呼,心境立即平靜下來,視野也如水澄澈了。
房間不算大,百餘平方米,但裝修過於堂皇,便現出一種俗氣來。麵前站著一位麵容枯黃的女人,依稀看得出曾經是一位身材苗條、眉眼清秀的女人。素麵朝天,不善衣裝,粉白色高檔次的衣服像吊在衣架上似的,加上清瘦的臉盤輪廓分明,真有幾分剛烈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