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艾眯起了眼睛,有點勾人了,說:“做我兒子吧。”

田滿的大拇指還含在嘴裏,不動了。肯德基裏的空氣寂靜下來。一開口小艾就知道自己過分了,再怎麼說她小艾也不配擁有這麼一個頂天立地的兒子嘛,還是大明星呢。可話已經說出來了,橡皮也擦不掉。那就等著人家狂毆唄。活該了。小艾隻好端起可樂,叼著吸管,咬住了,慢慢地吸。田滿的臉又紅了,也叼住了吸管,用他潮濕的、明亮的、同時也是羞怯的目光盯著小艾,輕聲說:“這我要想想。”

小艾頓時就鬆了一口氣,不敢動。田滿放下可樂,說:“我在班裏頭有兩個哥哥,四個弟弟。七班有兩個姐姐。十二班有三個妹妹。十五班還有一個舅舅。舅媽是兩個,大舅媽在高二(六),小舅媽在高一(十)。”

“單位”裏的人事複雜,小艾是知道的,然而,複雜到田滿這樣的地步,還是少有。這種複雜的局麵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小艾不知道,想來已經有些日子了。小艾就知道一進入這所最著名的中學,他們這群小公雞和小母雞就不行了,表麵上安安靜靜的,私底下癲瘋得很,迅速開始了“新生活運動”。什麼叫“新生活運動”呢?往簡單裏說,就是“恢複人際”──既然未來的人生注定了清湯寡水,那麼,現在就必須讓它七葷八素。他們結成了兄弟,姐妹,兄妹,姐弟。他們得聯盟,必須進行兄弟、姐妹的大串聯。這還不夠,接下來又添上了夫妻,姑嫂,叔嫂,連襟,妯娌和子舅等諸多複雜的關係。舉一個例子,一個小男生,隻要他願意,平白無故的,他在校園裏就有了哥哥、弟弟、嫂子、弟媳、姐姐、妹妹、姐夫、妹婿、老婆、兒子、女兒、兒媳、女婿、伯伯、叔叔、姑姑、嬸嬸、舅舅、舅媽、姨母、姨夫、丈母娘、丈母爹、小姨子和舅老爺。這是奇跡。溫馨哪,迷人哪。亂了套了。嗨,亂吧。

田滿望著小艾,打定主意了,神態莊重起來。田滿說:“你首先要保證,你隻能有我一個兒子。”

這一回輪到小艾愣住了。她在愣住了的同時如釋重負。然而,有一點小艾又弄不明白了,他田滿正忙於“新生活運動”,吼巴巴地在“單位”裏結識了那麼多的兄弟、姐妹,怎麼事到了臨頭,他反過來又要當“獨子”了。

小艾說:“那當然。基本國策嘛。”

深夜零點,小艾意外地收到了一封短信,田滿發來的。短信說:“媽,我休息了,你也早點睡。兒子。”這孩子,這就孝順了。小艾合上物理課本,在夜深人靜的時分端詳起田滿的短信,想笑。不過小艾立即就摩拳擦掌,進入角色了。順手摁了一行:“乖,好好睡,做個好夢。媽。”打好了,小艾凝視著“媽”這個字,多少有點不好意思。還是不發了吧。就這麼猶豫著,手指頭卻已經撳下去了。小艾還沒有來得及後悔,兒子的短信又來了,十分露骨、十分直白的就是兩個字:

“吻你。”

小艾望著彩屏,不高興了。決定給田滿一點顏色看看。小艾在彩屏上寫道:“我對你可是一腔的母~愛哦”,後麵是九個驚歎號,一排,是皇家的儀仗,也是不可僭越的柵欄。

出乎小艾的意料,田滿的回答很乖。田滿說:“謝謝媽。”

小艾原打算再補回去一句的,卻不知道如何下手了。她再也沒有想到九尺身高的田滿居然會是這麼一個纏綿的東西。可這件事到底是她挑起來的,也不好過分。看起來她這個媽是當定了。她就把兩個人的短信翻過來看,一遍又一遍的,心裏頭有點怪怪的了。有些難為情,有些惱,有些感動,也生氣,還溫馨。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田滿的扣籃是整個籃球場上最為壯麗的動態,小艾想到了一個詞,叫“呼嘯”。田滿每一次扣籃都是呼嘯著把籃球灌進籃筐的。他能生風。必須承認,一踏上球場,害羞的菜鳥無堅不摧。這是田滿最為迷人的地方,這同樣也是小艾作為一個母親最為自豪的地方。其實小艾並沒有認認真真地看過校籃球隊打球,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兒子在籃球館裏一柱擎天,她不能不過來看看。看起來喜歡兒子的女生還真是不少,隻要田滿一得分,丫頭們就尖叫,誇張極了。小艾看出來了,她們如此尖叫,目的隻有一個,就是想讓兒子注意她。兒子一定是聽到了,卻聽而不見。他誰也不看。在球場上,兒子的驕傲與酷已經到了驚風雨、泣鬼神的地步,絕對是巨星的風采。這就對了嘛,可不能讓這些瘋丫頭鬼迷了心竅。小艾的心裏湧上了說不出來的滿足和驕傲,故意眯起了眼睛。沿著電視劇的思路,小艾想象著自己有了很深的魚尾紋,想象著自己穿著小開領的春秋衫,頂著蒼蒼的白發,剪得短短的,齊耳,想象著自己一個人把田滿拉扯到這麼大,不容易了。突然有些心酸,更多的當然還是自得。悲喜交加的感覺原來不錯,像酸奶,酸而甜。難怪電視一到這個時候音樂就起來了。音樂是勢利的,它就會鑽空子,然後,推波助瀾。

小艾沒有尖叫。她不能尖叫,得有當媽的樣子。小艾站得遠遠的,眯著眼睛,不停地捋頭發,盡情享受著一個孤寡的(為什麼是孤寡的呢?小艾自己也很詫異)中年婦女對待獨子的款款深情。你們就叫吧,叫得再響也輪不到你做我的兒媳婦,咱們家田滿可看不上你們這些瘋丫頭。

“媽,我休息了,你也早點睡。兒子。”

“乖,好好睡。做個好夢。媽。”

“吻你。”

“我也吻你。”

“謝謝媽。”

每天深夜的零點,在一個日子結束的時分,在另外一個日子開始的時分,這五條短信一定會飛揚在城市的夜空。在時光的邊緣,它們繞過了摩天大樓、行道樹,它們繞過了孤寂的,同時又還是斑斕的燈火,最終,成了母與子虛擬的擁抱。它們是重複的,家常了,卻更是儀式。這儀式是張開的臂膀,一頭是昨天,一頭是今天;一頭是兒子,一頭是母親。絕密。

小艾當然不可能把她和田滿的事告訴喬韋。然而,小艾忽略了一點,一個人如果患上了單相思,他的鼻子就擁有上天入地的敏銳,這是任何高科技都不能破解的偉大秘籍。就在寧海路和頤和路的交界處,喬韋把他的自行車架在了路口,他的表情用四個字就可以概括了,麵無人色。原來嫉妒是可以改變一個人的長相的,喬韋今天的長相就很成問題,很愚昧。他很猙獰。

小艾剛到,喬韋就把小艾堵住了。小艾架好自行車,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就看見喬韋突然弓了腰,用鏈條鎖把兩輛自行車的後輪捆在了一起。喬韋很激動。他的手指與胳膊特別地激動。鏈條被他套了一圈又一圈,最後,套牢了。

兩個人都是絕頂聰明的,一起望著自行車,心知肚明了。

這時候走過來一個交通警,他繞過了自行車,歪著腦袋問喬韋:“這個好玩嗎?這樣有用嗎?”

小艾抱起了胳膊,拉下臉來。“關你什麼事!你們家夫妻不吵架?”

交通警望望他倆,又望望自行車,想笑,卻繃住了,十分誠懇地告訴小艾:“吵。可我們不在大街上吵。”

“那你們在哪裏吵?”

“我們隻在家裏吵。”

“這個我會。”小艾伸出一隻手,說:“給我鑰匙。──我們現在就到你們家吵去。”

交通警知道了,撞上祖宗了。她是姑奶奶。交通警到底沒繃住,笑了,替他們把綁在一起的自行車挪到一邊,行了一個軍禮,說:“差不多就行了哈,咱們家夫妻吵架也就兩三分鍾。快點吵,哈!馬上就高峰了。”

下午第二節課的課後,小艾收到了田滿的短信,他想在放學之後“和媽媽一起共進早餐”。你瞧這孩子,什麼事都粗枝大葉,“晚飯”硬是給他打成“早飯”了,將來高考的時候怎麼得了哦。愁人哪。見麵之後要好好說說他。說歸說,吃飯的事小艾一口回絕了。小艾是一個把金錢看得比鮮血還要瑰麗的女人,她是當媽的,和兒子吃飯總不能Godutch(AA製)吧,隻能放血。放血的事小艾不做。打死也不做。

不過小艾最終還是去了。說起來極不體麵,是被兩個小女生騙過去的。她們假裝在放學的路上巧遇小艾,然後就“久仰久仰”了。“久仰”過了就是“崇敬”,“崇敬”完了就想“請她吃頓飯”,主要是想“親耳聆聽”一下她的“教誨”。小艾喜滋滋的,十分矜持地來到肯德基,田滿已經安安穩穩地等在那裏了。小艾一到,兩個小嘍囉把小艾丟在田滿的麵前,走人。小艾氣瘋了,非常非常的生氣。這麼一個小小的伎倆她都沒有識破,利令智昏哪!就為了一點可憐的虛榮,當然,還有一份可憐的漢堡,丟人了。但是,再丟人小艾也不能批評自己,她厲聲責問田滿,為什麼要采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田滿什麼也不說,卻從口袋裏掏出一樣東西,放在了桌麵上。他用他的長胳膊一直推到小艾的麵前,是一張麵值一百元的移動電話充值卡。田滿小聲說:“這是兒子孝敬媽的。”小艾拿起充值卡,刮出密碼,劈裏啪啦就往手機上摁。手機最後說:“你已成功充值一百元!”小艾的臉上立即蕩漾起了春天的風,她把腦袋伸到田滿的跟前,慈祥了,嫵媚了,問:“想吃什麼呢兒子,媽給你買。”

“我又有了一個妹妹。”田滿小聲說。

噢──,又有妹妹了。春風還在小艾的臉上,卻已經不再蕩漾。他又有了一個妹妹了,他這樣的“哥哥”一輩子也缺不了“妹妹”的。不過小艾還是從田滿的臉上看出來了,這個“妹妹”不同尋常,絕對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妹妹”。小艾突然就感到自己有些不自然,雖說是“當媽的”,小艾自己也知道,她吃醋了。也許還有些後悔。當初如果不給他“當媽”,田滿會不會追自己呢?難說了。如果追了,拒絕他是一定的。可是,拒絕是一個問題,沒能拒絕成卻是一個更加嚴峻的問題。

小艾還沒有練就“臉不變色”的功夫,幹脆就把臉上的春風趕走了。小艾板起麵孔,問:“叫什麼?”

“Monika。”

──Monika。到底是大明星,“找妹妹”也要走國際化的道路。“恭喜你了。”

田滿想說什麼,小艾哪裏還有聽的心思,掉頭就走。排隊的時候小艾回頭瞄了一眼田滿,田滿托住了下巴,失落得很,一臉的憂鬱。看起來十有八九是單相思了。小艾想,不知道Monika是怎樣的人物,能讓田滿失魂落魄到這樣的地步,不是一般的蔻。

吃薯條的時候田滿又把話題引到“妹妹”那兒去了。他一邊蘸著番茄醬,一邊慢悠悠地說:“我妹妹──”小艾立即用她的巴掌把田滿的話打斷了。小艾說:“田滿,不說這個好不好?媽不想聽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