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堂，叫上柳絲兒，悄悄來到青蓮渡頭，並肩坐在黃葛樹下，頭碰頭慢慢分著吃。想到柳絲兒，李白心跳起來。六七年沒見麵了，該是個大姑娘了吧？肯定比兒時俊多了。李白心裏想著，雄赳赳行於街道，一臉的幸福模樣。入街口不遠，屋簷上挑一布望子，上書“劍南蜀錦莊”。歡歡喜喜入內，買張白色手絹兒，疊好揣入懷中，準備回鄉送給柳絲兒。戌時，天色已暗。仙來居客棧。客棧高大軒敞，大門左右兩側，各掛一串燈籠，算盤珠子般吊著，左右各吊六個。龍骨糊以紅紙，外書黑字“仙來居”。暮色朦朧，透出紅紅黑黑的光，很有些駭人。李白伸手入懷，尚有十兩銀子。款爺般底氣十足，昂首進了客棧。店主人個兒矮，蔫不拉嘰一小老頭。站在高大的圍櫃內，隻露出一顆小腦袋。李白進店時，大堂裏沒有人。店家埋著頭，專心致誌清理賬目，手裏一把木珠算盤，打得劈啪直響。無意間抬起頭來，瞧見李白偉岸的身軀，著實駭了一跳。嘴裏結結巴巴，問道：“客……客……客官，住……住……住店？”李白性豪侈，決定大方一回，為自己過個“生”，朗聲笑道：“正是！麻煩寫一間上房，沽一壺老酒，稱一隻鵝，外搭五個麥麵饅頭。”蔫巴老頭聞言，一臉的驚訝。見客人一身破爛，似許久沒洗澡了，口氣卻恁大，又是上房，又是酒食，哪肯信他有銀子？眯著一對小眼，睛珠兒滴溜溜一轉，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道：“客官說笑嗎？小店敝陋，雖有上房可棲，卻無酒肉待客。”見店家一臉不屑，李白知他嫌棄。實在怪他不得，三月未曾洗澡了，一身的油邋片兒，任誰也會厭惡。李白笑笑，摸出一錠銀子，輕輕放圍櫃上。“店資夠嗎？”店主人乃土著，從未出過大山一步，自然小見癟視，哪見過豪客闊商？何況一錠大銀呢！兩隻蝦米小眼，便鮮活起來，笑眯眯眨個不停。急忙點頭哈腰，語無倫次地嘮叨：“小小……小少爺，夠……夠了！”李白雖然年少，卻天性豪爽，隨東岩子居岷山，相聚數年間，更加視錢財如糞土。見店家眼淺皮薄，越發不齒。好在今日心情爽快，不屑與他一般見識。“寫上房一間，餘資沽酒置肉，速速送來。”店家點頭哈腰，應聲不迭：“小老兒省得，小老兒省得。少爺但請寬心，敝店即刻照辦！”扭轉小腦袋，衝裏間大罵道：“人都死絕了嗎？還不快快過來，領客官上房歇息！”客棧左廂房裏，很快跑出一夥計，將李白行囊提起，躬身引上二樓首房。是夜，月華如水。李白臨窗下，獨飲一壺劍南春，仰望空中那月，皎潔如白玉盤。憶兒時中秋夜，與柳絲兒作揖月下，雙雙拜為夫妻。直覺得那月美得醉人，比今夜之月明亮多了。“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台鏡，飛在青雲端。仙人垂兩足，桂樹何團團。白兔搗藥成，問言與誰餐？蟾蜍蝕圓影，大明夜已殘。羿昔落九烏，天人清且安。陰精此淪惑，去去不足觀。憂來其如何？淒愴摧心肝。”李白喃喃自語，蒙蒙矓矓睡去……涪水畔，垂柳依依，清波蕩漾。柳絲兒遞上煮雞蛋，又將一張粉嘟嘟的俏臉，慢慢靠近月牙兒臉龐。乖巧的櫻桃小嘴兒，吐著沁人心脾的蘭香，徐徐撩撥著月牙兒耳根，癢癢地讓人難忍。月牙兒情不自禁，大膽伸出雙手，將柳絲兒攬入懷中。胯間突然一熱，溢出無數黏液來……李白夢中驚醒，胯下濕漉漉一片。忙起身去到洗漱間，用水一一洗淨。複入上房，赤身裸體躺床上，猶興奮異常。翌日，告別青林口，匆匆南行。午間，過劍門。劍門號天下險，為西蜀之北門戶，居大劍山中段，素有“秦蜀鎖鑰”之謂。遠望七十二峰，峰峰列陣拱衛，宛若天然城郭。近觀兩峰對峙，關口壁立似劍，劍劍刺破青天。傳三國鼎立時，孔明輔佐劉備相蜀，憑借險峻山勢，在此立石為門，始稱作“劍門”。李白負長劍，登臨劍山絕頂，眼前風起雲湧。眺大小劍山間，山巒層層鋪排，峰峰疊翠，雲環霧繞。西漢水百裏長峽，兩岸絕壁千仞，驛道鉤棧相連。北望帝京，天高地闊。遙思先賢，風起雲湧。正浮想聯翩間，忽聞巴歌陣陣，自山崖絕頂處傳來。萬丈絕壁上，三五個采藥人，猿猴般縱跳如飛。李白見了，陡生萬丈豪情。胸中熱血翻湧，似電閃雷鳴，又如狂風暴雨，洶洶破腔而出。仰天長嘯，夭夭而歌：“噫籲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小哥兒，好襟懷！”千仞絕壁上，眾采藥人齊聲大讚，震得空穀嗡嗡回響。李白詩興正酣，被他一喝，突然斷了思緒，一時難受異常。轉念一想，哪怪得采藥人？要怪隻怪自己，功力尚不純熟，難以駕馭這等大構。待有朝一日，重新續上便是。心裏一暢快，複長嘯而歌：“山中藥農苦，舍身懸崖跍。明朝吏上門，淚飛妻兒哭！”歌畢，飛身縱跳，向關下奔去。五 白露節。戌時，二刻。青蓮鄉順河街，三道拐處。客悅商鋪的大門，早已緊緊關閉。鋪子內，一燈如豆。李客擁著娘子，圍被坐床上。突聞店門外，犬吠聲甚急。俄而，又聞咚咚敲門聲。二人大異，如此夜深人靜，何人前來敲門？李郭氏披衣起，掌燈至門前，輕輕拉開門閂，啟門而觀。燈影下，立一少年郎，身長八尺。婦人識不得，小聲問道：“客官夜半敲門，不知所為何事？”那少年聞言，猛地下跪，大聲哭道：“阿娘忒狠心！不識月牙兒了！”月牙兒？月牙兒！李郭氏既驚且喜，長長一聲大哭：“我的兒喲！”手中“亮壺”跌落，引燃一蓬幹鬆油菜稈，劈裏啪啦亂響，騰起一團喜滋滋明火。裏間，李客聽得真切。月牙兒，是月牙兒！翻身從床上躍起，跣腳奔跑到店外。火光中，見李白滿頷髭須，精壯似頭牯牛。爺兒倆相擁，哽咽而泣。月牙兒回來了！四鄰知曉，誰肯相信？李客腰也直了，氣也粗了。夫婦倆歡天喜地，包下街上所有食店，宴請鄉上的街場鄰居，為月牙兒接風。郭伯父來了，郭伯娘來了，毛根兒朋友郭小樓也來了……柳先生沒來，柳師娘沒來，吳伯伯沒來，吳伯娘沒來。吳指南，也沒來。還有柳絲兒……也沒有來。李白好生奇怪，心裏難免失落。站在街沿上，數度向北張望，特別希望看到……看到柳先生的身影。見李白魂不守舍，李郭氏滿臉悲戚，偷偷以袖拭淚。李客很鎮靜，大聲招呼賓朋，唯聲音微微顫抖，有些莫名的焦躁，甚至惶恐不安。郭伯父沉默不語。郭伯娘沉默不語。郭小樓一如從前，默默跟隨左右，李白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見不到柳……柳先生，李白心情壞到了極點。自個兒去主席桌上，提了一壺劍南春，拉上郭小樓，往青蓮渡口走去。他要問個明白，自己離開青蓮後，鄉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郭小樓梗起脖子，支支吾吾不肯說。李白越發生疑，按地牛兒坐地上，啟開燒酒壺，猛灌一口燒酒，紅著一雙眼，將壺遞給地牛兒，不容分說大吼道：“喝！”郭小樓麵露難色，見李白眼似銅鈴，殺氣騰騰盯著自己，隻得抱壺猛灌一口。李白再喝一口，盯著郭小樓不放。“說！”“說啥呢？”“柳絲兒！”地牛兒明知故問，月牙兒斬釘截鐵。柳絲兒？地牛兒一下哭了，十八九歲一條漢子，哭得像個孩童。李白心急如焚，直呼他的小名：“地牛兒，究竟咋啦？你倒是說呀！”地牛兒抓起酒壺，猛灌一口燒酒，說出一件悲慘事來……自李白出走後，柳絲兒像掉了魂兒，夜夜以淚洗麵。每日裏，必去涪水邊徘徊，以期月牙兒乘槎歸來。望矮了山，望斷了水，望得眼瞎雙淚垂！柳絲兒命苦，沒盼到月牙兒歸來，卻盼來一場橫禍。二癩子不是人，早盯上了她。趁柳絲兒江岸徘徊，強行拖入麥地，將一朵鮮花給糟蹋了！柳絲兒披頭散發，撕心裂肺大哭，瘋一般衝向涪水，口呼月牙兒不迭，縱身跳入滾滾激流……柳師娘聞訊，呼號三日，上吊自縊。柳先生心已死，遠上嘉州峨眉山，遁入白水寺禮佛。鐵匠吳豹，性烈似火，酒後尤甚。出事當晚，吳伯正飲酒。聞聽噩耗，恨二癩子作惡多端，與吳指南一道，各持一把鐵錘，將二癩子堵在住處，活活亂錘砸死。綿州刺史喬琳得報，將吳伯父下牢問斬。吳指南畏罪潛逃，至今下落不明……郭小樓言畢，嗚嗚大哭不止。李白聞言，淚如雨下，提起酒壺，一傾而盡。默默起身，離開碼頭。柳絲兒塚，幾縷枯草覆土。李白立塚前，掏出那方白色手絹，以絹化作紙錢，直到嫋嫋灰燼。低泣而歌：“別來幾春未還家，玉窗五見櫻桃花。況有錦字書，開緘使人嗟。至此腸斷彼心絕。雲鬟綠鬢罷梳結，愁如回飆亂白雪……”匡山含淚，涪水哽咽。如泣的歌聲裏，李白頭也沒回，一步一步走向青蓮渡，再次離家出走……
第二章 戴天山訪道雪寶頂遇仙（2 /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