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法倒是有，隻是太過惡心，恐無人願意為之。”杏兒毅然應曰：“若救得李郎性命，小女子願為！”柳浪仙聞言，見她滿臉毅色，不再多說一語。女傭吳媽者，遵柳先生指使，端來一盆熱水，擱榻前木杌上。又有男仆去柳溪擇嫩蘆葦管數隻，洗淨置床頭。柳浪仙不說話，啟二層桃木藥箱，取消毒散少許，放入熱水盆裏。複將嫩蘆葦管置盆內消毒，擇一管置於李白口中，徑入咽喉處。柳先生很仔細，不慌不忙做完後，麵無表情地說：“請猛力吸之，痰出淨方止。”一屋老媽婆子，環立榻前侍候，聽到柳浪仙一說，頓覺惡心欲吐。杏兒單膝跪地，望一眼李郎，含住蘆葦管便吸。室內諸人，扭頭不忍睹。柳浪仙見慣不驚，依舊麵無表情，仔細觀察著病人。初時，杏兒不知輕重，未敢用全力，管中阻力甚大。待使勁一吸，猛覺口中穢物難忍，連忙吐在草紙上。柳浪仙拿過草紙，細辨紙上穢物，但見惡痰濃黃，腥臭難聞。一邊用鐵釺撥弄，一邊微微點頭。杏兒吸一口，又吐一口，反複十數次。榻上，李白呼吸漸暢。柳浪仙久居杏林，一生閱人無數，哪見過癡情如杏兒者？不由讚譽有加：“至情至性，真義女子也。”悉心處了藥方，感歎而去。杏兒來到州城，去全泰堂揀了藥，回家精心煎成藥湯。待涼至微溫後，一勺勺喂李白服下。日裏，圍榻團團轉。夜裏，倚榻娟娟眠，不肯離開半步。得杏兒護理，李白病情漸好，心情卻越發沉重。臥病之人心亂，病臥他鄉者心尤亂。病中的李白，感慨功名渺茫，又深懷思鄉之苦。遂寫下《淮南臥病書懷·寄蜀中趙征君蕤》，讓杏兒幫他寄出。“吳會一浮雲，飄如遠行客。功業莫從就，歲光屢奔迫。良圖俄棄捐，衰疾乃綿劇。古琴藏虛匣，長劍掛空壁。楚冠懷鍾儀，越吟比莊舄。國門遙天外，鄉路遠山隔。朝憶相如台，夜夢子雲宅。旅情初結緝，秋氣方寂曆。風入鬆下清，露出草間白。故人不可見，幽夢誰與適。寄書西飛鴻，贈爾慰離析。”杏兒見其所詩，知他心懷天下，眼裏有了一絲憂愁。逾半月，李白康複如初。聽人言及病中事，哭拜謝員外麵前，定要娶杏兒為妻，以謝活命之恩。謝昌澤感極而泣，哪有不同意之理？遂親自操辦婚事，擇日張燈結彩，大宴親朋好友，鑼鼓喧天送入洞房。新婚宴爾，情意纏綿。杏兒偏又怪了，竟不讓李白圓房！一臉嚴肅地說道：“夫君才絕天下，當以功名為重，豈可誤於女色乎？”二人遂不眠，徹夜狂飲。李白爛醉如泥。翌日晨。李白醉中醒來，竟置身官船上。船開往姑蘇，隨身諸物一應俱全。唯有一物十分珍貴，乃帶給岑勳的信函，為老丈謝昌澤親書。李白翻身而起，徑奔柳溪而去。沿溪岸往複數尋，終不知謝莊所在。溪岸有垂釣者，見李白神情恍惚，言此去五裏許，有謝大將軍墳，乃晉時謝東山之墓。李白聞言，恍惚如隔世。然杏兒之音容笑貌，猶曆曆在目，豈可言之於鬼怪乎？李白實有不知，溪岸垂釣人，乃謝莊家丁所扮，故意說謝東山故事，以絕李白念想也。李白不知實情，隻是懷疑謝氏有意避之。心中多有不甘，望著一岸柳林，長揖數拜而退。李白有種預感，杏兒與之情未了，必然還會與之謀麵。四 開元十五年，小滿時節。姑蘇城南，姑蘇山。山上築一石台，甚是雄偉。石台高五丈八尺，周遭十二丈，名曰姑蘇台，又名為胥台，傳為吳王闔閭所築。夫差滅越，得美女西施，為討其歡心，又於台上立春宵宮，常領群臣作長夜之飲。戊辰日，丁已時。微雨初晴。姑蘇台上，三五株老柳，千條萬條綠絲蕩漾。柳下，置條形茶幾。幾上，羅列幹果餅品若幹。又擺三隻茶盞，客位一直空著，另兩隻注滿茶湯，色如琥珀。幾圍四方，置木凳各一，皆百年樹兜製成。台右角向陽處，擱一銅爐，爐中炭火正紅。爐上置鐵壺，壺水沸如滾湯。兩蒼頭小廝，一立爐旁向火，一立幾前續水。座中二弈者，一邊品茗，一邊落子。清風徐來，柳絲蕩拂，怡然如仙。執白者，頭戴道士混元巾，乃世外隱者元丹丘。執黑者，頭戴文士逍遙巾，乃南陽名士岑勳。二人皆閑人，時常結伴而遊。前日得謝昌澤傳書，知青蓮李白要來姑蘇，掐指一算旅程，今日應該到達。故早早來到姑蘇台，置茶席相候多時。午時，一刻。杜鵑聲聲，白鶴掠飛，初夏暖陽正好。古姑蘇台前。李白尋幽而至，望台高六丈，幽草閑花彌漫，陳跡斑駁不忍睹。歎昔日春秋諸霸爭雄，皆為一己荒淫，哪管得百姓死活？遂有感而歌：“姑蘇台上烏棲時，吳王宮裏醉西施。吳歌楚舞歡未畢，青山欲銜半邊日。銀箭金壺漏水多，起看秋月墜江波，東方漸高奈樂何！”元丹丘執白子，正要落子“打劫”，聽人依樂府西曲《烏棲曲》而歌，知道李白來了。停子拊掌讚道：“蜀中才俊李白，果不負風流之名，高才也！”岑勳乃俗士，沒授過道籙，不似逸者元丹丘淡然，高聲大吼道：“大郎李白嗎？胡咧咧作甚？直上台來吃杯酒，豈不更妙！”囑小廝撤了茶具，自個兒起身，從座下拽出一包袱，抖出大堆的酒食來，一一鋪排在幾上。複大叫道：“大郎快快上來，吃兩杯廣陵春，正好暖暖饑腸！”李白遠來是客，自然不會壞了禮數，躬身長揖道：“岑夫子，丹丘生，兩位大兄在上，請受小弟一拜！”雙手畢恭畢敬，遞上謝昌澤薦書。岑勳接過信函，啟蠟封視而笑曰：“原來謝兄故人，當飲十杯！”元丹丘麵呈蓮花，見李白長身玉立，心裏甚是歡喜。依道籙之儀，揖首道：“大郎過謙了，入座吃杯寡酒，便是自家兄弟。何必多那俗禮？”李白素慕元丹丘，乃玉真公主道友，神仙一般人物。見他以道友之儀揖首，忙握個“陰陽手”，正待要答。岑勳性急，又不識道儀，早將李白按在客位上，嘴裏直嚷嚷：“丹丘生搞什麼名堂？大郎遠道而來，莫讓你羅天大醮迷了性，連酒也吃不成了！”李白聞言，哈哈大笑道：“岑夫子果真有趣，就陪你吃幾杯！”三人皆灑脫，各自舉觴豪飲。一連吃了五觴，方才停杯舉箸，拈些臘味鹵品果腹。李白自廣陵來，昨日遊寒山寺，耽擱了行程，隻得夜泊楓橋。今兒一早乘舟，緊趕慢趕入得城來，又沒顧得上晨炊，早餓得饑腸轆轆。隻管拿起一隻鹵肥鵝，擰條腿塞進嘴裏大嚼。一邊艱難下咽，一邊又吃三觴酒，直把一張白淨俊臉，抹成個大“花貓”。元丹丘笑了笑：“大郎癆饞如斯，想必囊中羞澀，幾日未得酒吃了！”李白不理他，裝著沒聽見，又擰下另一隻鵝腿，囫圇吞棗般吃了，才笑嘻嘻地回敬道：“小弟哪比得逸人？日日酒肉穿腸，夜夜帝妹相伴！”岑勳聞言，鼓掌大笑道：“大郎所言極是，當高歌一曲！”李白一時興起，大叫一聲“好！”應聲而起，唱一曲《元丹丘歌》：“元丹丘，愛神仙，朝飲潁川之清流，暮還嵩岑之紫煙，三十六峰長周旋。長周旋，躡星虹，身騎飛龍耳生風，橫河跨海與天通，我知爾遊心無窮。”歌畢，李白丟了鵝骨頭，衝著元丹丘長揖，恭敬地賠個不是。岑勳複大笑。元丹丘亦笑，李白所歌雖戲詞，卻一點也不生氣，反而急書一函相贈。十分嚴肅地說道：“以大郎之才，入京師必得功名，設若遇到玉真道友，隻需將拙書給她，或可助你前程。”複出一枚“道魚”，一並給了李白。李白雙手接過，再次長揖為謝：“小弟何德何能，蒙大兄厚愛？”親執一觴，恭敬二兄。三人複飛一觴，笑聲朗朗不絕，驚起無數白鷺，拂柳盤飛。李白手執酒壺，繞如蘇台狂舞，一邊長飲，一邊再歌：“舊苑荒台楊柳新，菱歌清唱不勝春。隻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裏人。”“好一曲《蘇台覽古》！”元丹丘擊掌讚歎。岑勳重斟一觴酒，雙手獻與李白，以表敬佩之意。申時。夕陽西沉。姑蘇台前，一溪碧荷如玉，團團如承露玉盤。無數早吐的尖尖荷苞，繡球般點綴其間。荷間小舟如梭，犁破萬頃綠綢，又搖碎一溪夕紅。越女或蹲船頭，或坐船舷，采菱摘蓮苞相戲。弱柳纖腰夭夭，吳語軟糯如飴。偶見行郎打馬岸上，心裏便蕩漾如春水，時而搖櫓競渡，時而笑入藕花。李白呆立蘇台，遠遠望得癡了……《越女詞》脫口而出：“耶溪采蓮女，見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來。”飲一口酒，又歌曰：“鏡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新妝蕩新波，光景兩奇絕。”李白情思如湧，一連歌了五曲。曲曲撩人心癢，旖旎不可名狀。元丹丘驚為情聖，撫琴助之以興。岑勳心服膜拜，奏笛合韻而鳴。是夜，明月高懸。蘇台四鄰，徹夜皆聞管弦聲。
第七章 謝家莊巧遇杏兒姑蘇台戲唱越女（2 /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