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愈勁。李龜年再唱，至“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李白一壺已盡，將頷下長須向空一拋，如酒肆裏麵對酒保，大呼：“再篩一碗！”貴妃舞正勁，聽得“名花傾國兩相歡”時，早已麵團般軟了，撲向大皇帝懷裏，撒嬌般再三稱謝。玄宗摟得美人，一時心旌蕩漾。俯首言曰：“豈謝朕？當謝李學士也！”貴妃扭腰回眸，正聽到李白大呼：“再篩一碗！”便親持夜光杯，斟滿葡匍美酒，上前旋舞旋歌：“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李白接了酒，一飛而盡。胸中豪情頓生，放聲高歌一曲，乃古樂府《白馬篇》：“龍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秋霜切玉劍，落日明珠袍。鬥雞事萬乘，軒蓋一何高。弓摧南山虎，手接太行猱。酒後競風采，三杯弄寶刀。殺人如剪草，劇孟同遊遨。發憤去函穀，從軍向臨洮。叱吒經百戰，匈奴盡奔逃。歸來使酒氣，未肯拜蕭曹。羞入原憲室，荒淫隱蓬蒿。”所歌皆新詞，歌聲豪邁，歌詞雄渾。表達了李白心聲，欲為國征戰邊塞，以戰功報效國家。適，李璘立亭右。永王李璘者，十六王子也。素聞李白抱負不凡，今日一見，果然才智過人。特走上前去，敬他一杯酒。李白一愣，永王敬我？李璘錦袍前襟，別著六角金質胸花，那是永王的信物。李白瞧得眼饞，心想難得他抬愛，又喜李璘眉清目秀，便雙手接過酒杯，笑吟吟吃了。百官一見，皆臉露微笑，暗讚永王禮賢下士。唯楊國忠不悅，高力士皺眉。李白佯醉而歌，本欲借題發揮，讓玄宗明白心跡，以期大展宏圖。誰知事與願違。福兮禍之所依，沉香亭太白賦詩，表現過於出色，竟因之惹禍上身。四 五月，初八。夏至。戌時，一月如鉤。朗潔的月色，發出水銀般的光芒，靜靜照著長安城。路上已無行人。朱雀大街北，太尉府大門緊閉。四名值夜軍士，筆挺立宅門兩側，石雕般一動不動。偶有城防兵丁巡夜，齊步從府前走過，又極快地折回福安門。太尉府宏闊，樓宇重重疊疊。臨近皇城的後宅內，亮著一盞銅燈。燈火並不明亮，棉繩做的燈芯,時不時爆一燈花。市井小民有諺：燈花迭爆，主人好運到。燈下，蜷兩個男人，頭挨頭坐著，貓般竊竊私語。高力士啜口茶，慵懶地笑道：“太師深夜造訪，必有要事相商？”楊國忠不吃茶，答道：“非他，唯蜀蠻子耳！”高力士來了興趣，豎起耳朵聆聽，卻又不見楊賊下文，詢問道：“怎麼？那蠻子可惡，又讓太師捧硯了？”“還脫靴呢！”楊國忠知他開玩笑，也回“杵”一句。“太尉好肚量，莫非忘了沉香亭？”高力士聞言，作聲不得。脫靴之辱，沒齒難忘，哪見得李白重新得寵？那日沉香亭賞花，蜀蠻子逞能，占盡了百官風流，誰心裏舒服呢？“可皇上欣賞呢。”高力士啜一口茶，慢慢咽下肚去，無可奈何地說。楊國忠不以為然，嗤之以鼻：“您道皇上真歡喜？也不見貴妃敬蠻子酒時，多扭了幾下腰，天子臉色不好看嗎？”“可是……”高力士礙口飾羞，結結巴巴道，“可是貴妃娘娘欣賞呢。”高力士性狡黠，人稱他為“高貓”，少見的心狠手辣，又時時裝貓吃象。沉香亭玄宗吃醋，他當然看到了。不過仍裝糊塗，想看看楊國忠這廝，葫蘆裏裝的是啥藥。“哎喲，我的高太尉！”楊國忠一拍大腿，繼曰，“某說的正是新詞，讓貴妃欣賞的新詞！”高力士眼裏放光，已明白了幾分。偏偏伸長脖子，故意問道：“太師別賣關子，咋說？”楊國忠笑了笑，俯過肥胖的身子，輕聲說道：“活該他倒黴！蜀蠻子自視才高，不假思索胡亂吟詩，將貴妃比擬漢時趙飛燕……”楊國忠賣個關子，故意拖長聲音，不說出下文。高力士廣聞博記，史稱“千古賢宦第一人”，一聽哪有不知？趙飛燕者，昔漢成帝寵妃也。與燕赤鳳相通，醜聲達於宮外。今楊玉環者，“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偏偏與安祿山……嘿嘿，若能整倒蜀蠻子，出一口“脫靴”惡氣，咋說都行。高力士心思縝密，有這等得寵好事，楊國忠為何不暗起，反而說給自己聽呢？笑了笑說道：“太師所言極是！然你與楊妃自家兄妹，何言與我？”楊國忠臉一紅，狠狠恨他一眼，可惡的高貓，附耳道：“正是自家兄妹，這等難聽的話，如何說得出口？”高力士被他一恨，尷尬地笑笑，說得在理呢，便不疑有他。兩個貓一般男人，為了各自的利益，躲在黑屋子裏，最終勾搭成奸。翌日晨。卯時。興慶宮外，百官齊聚。久等不見玄宗身影，一時議論紛紛。“……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高力士搖搖頭，獨自走出宮來，轉悠來到龍池。沉香亭內，獨坐著楊玉環。婦人兩眼迷離，正倚欄吟誦。高貓聽得真切，正是《清平調三章》。怕婦女多疑，以為竊聽於她。高力士耍個心眼，一麵往這邊走，一麵高誦《陽關三疊》。那婦女正癡迷，猛聽到高力士歌聲，果然停下不吟了，笑道：“高太尉大早來朝，不去金鑾殿站班，卻跑來這裏歌唱？”高力士知她戲謔，哈腰回敬道：“奴才哪敢怠政？隻是天子夜夜會仙女，忘了我等愚蠢臣子了！”婦人撲哧一笑，應道：“高太尉恁也說笑，皇帝不食人間煙火？何來仙女相陪！”“娘娘傾國傾城，不是仙女是甚？”高力士乖巧，乘機逮住機會，遞上一句撓癢的話。婦人果聽得高興，銀鈴般笑道：“高太尉恁好口彩，說得玉環心甚癢癢。”高力士不自在，起一身雞皮疙瘩。心想千萬別惹麻煩，閉嘴不回婦人的話。玄宗寵幸美婦人，不理朝政久矣，滿朝文武心知肚明，誰也不敢直諫。唯一幹無聊文士，酒後胡言亂語，視如妲己敗成湯。楊氏一介女流，哪有亂李唐之心？無非春心蕩漾，像隻花孔雀，見人就想開屏。高力士低著頭，躬身不敢看她。楊妃抿嘴一笑，見他小心翼翼，婦人心裏明白，適才太過唐突，恐怕駭到他了。笑盈盈轉移話題，故作輕鬆地言道：“太尉善解音律，前日沉香亭賞花，李翰林所賦《清平調三章》，能入法眼否？”正要說蜀蠻子呢，硬是瞌睡來登了，遞上個枕頭哈！高力士兩眼放光，一下來了精神。男人被稱作“貓”，做人算是失敗了。高貓則不同，乃政敵讚譽他。這隻貓狡詐異常，知道在主子麵前，什麼話可以說，什麼話不能說。忙湊上前去，奏曰：“稟奏娘娘，李白所獻新章，實乃絕妙佳詞。隻不過……”高貓吞吞吐吐，故意拖音拉調。“隻不過什麼？”楊玉環不悅，未待他把話說完，叱而喝斷。“奴才不敢言。”高力士誠惶誠恐，撲通一聲伏地上。婦人甚訝。這廝連皇帝都不跪，今日為何肯跪我？莫非李白所賦新詞，真有辱沒人之處？“太尉何如此？快快請起。”婦人心甚疑惑，嘴上卻說得喜悅，“但說無妨，某家赦你無罪。”高力士不敢起，故作越發惶恐，伏地惴惴奏道：“奴才不敢言，更不敢拂娘娘意。”楊玉環見了，不明太尉為何古怪，心裏更加著急，故意反著說道：“哼哼，李翰林之詞，既新且美，某家歡喜著呢！”高力士何等人物？聽得貴妃不悅，背心處駭出汗來，又恐拿捏過度，婦人心裏反生不快，壞了楊太師的計謀。裝著豁出去的模樣，大膽奏曰：“奴才初聞《清平調三章》，確為之折服。回家仔細一想，李白所獻辭章，實怨恨入骨。娘娘卻被蒙騙，竟早晚吟誦，視之為知音。”“啊，有這等事？”楊玉環正色曰，“有何怨恨入骨，太尉悉數稟來。”高力士一聽，知婦人已上鉤，不再遮遮捂捂，起身站在亭前，胡亂言道：“‘可憐飛燕倚新妝’，娘娘可知何指？”婦人聽不明白，側頭睨視之。良久，乃曰：“有何不妥？”高力士明白，婦人就一花瓶，哪知趙飛燕故事？咧嘴笑一笑，言道：“飛燕者，漢成帝之後也。今畫工所作《漢宮秋》，畫中一武士手把金盤，盤中一女子舉袖而舞，舞者腰肢細軟，行步輕盈，即趙飛燕也。”婦人聽他繞舌，卻未聽懂半分。大急道：“這個某家知曉，那又如何？”高力士尤急，這婆娘真是蠢笨，說到這個分上了，居然還不明白。當下不再猶豫，直杠杠言道：“趙姬掌上旋舞，腰似楊柳擺尾，獨得成帝專寵。然婦人不守禁規，與燕赤鳳私通於複壁。成帝不意入宮，聞壁內喘息聲，搜赤鳳斬之。欲廢趙後，賴其妹合德妃力救而止，遂終身不再入正宮。今李白大膽，以飛燕喻娘娘，實乃萬惡不赦！”婦人聞言，臉漲得通紅，扭頭不再顧高力士，怒衝衝奔回金鑾殿！高力士大喜，真的好效果！貴妃娘娘生氣了，蜀蠻子能有好果子吃？活該李白倒黴，誰人不好惹？偏偏惹上楊、高二賊！這下完了，即使不死，也要脫層皮！你道楊氏好人？騷臊與趙姬何異！常以“洗兒禮”為由，與安祿山共浴，醜聲早達於宮內外。隻瞞得玄宗一人，戴了綠頭大龜帽，還傻乎乎樂不可支。高貓借趙姬說事，正刺中楊氏軟肋。婦人終歸頭發長，卻沒一點見識。不怨高貓搬弄是非，反恨李白入骨。李白毫不知情，成天隻知喝酒吃肉，逍遙快活東、西兩市間。哪有閑心情，管這等事？李白被蒙在鼓裏，長安城雖大，還待得下去嗎？
第十四章 沉香亭貴妃醉酒興慶池太白賦詩（2 /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