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士，乞賜憐憫！”李白一見，甚覺滑稽。張勳人模人樣，著一身紅袍官服，卻像條癩皮狗，伏地上乞憫。李白見他樣，這才真正醉了。醉眼惺忪，不辨東西，口裏狂言亂吐：“曾令禦手調羹，龍巾拭吐，太師磨墨，貴妃捧硯，力士脫靴。天子門前，尚容走馬，華陰縣裏，不得騎驢？”張勳七品縣令，橫行縣裏是老虎，走出華陰變老鼠。聽他大言炎炎，吹得天花亂墜，怎辨得宮事真偽？少不了折斷腰杆，賠千百個不是。……李翰林過華陰，嚴懲縣令張勳一事，一經傳入市井，好事者有了噱頭，大肆添油加醋，百般予以渲染。一傳十，十傳百，詩仙“不事權貴”之名，不日遍傳國中。李白聲譽複振，欲與之結交者，似春日過江之鯽。請吃請喝，送錢送物，絡繹不絕。甚至拋家舍子，跑來追隨者，也大有人在。李白滿心歡喜，繼續打馬北行。所過州縣，地方官畏懼如虎，莫不銜杯相迎。四 東都，洛陽。龍門山前，伊水靜靜東流。李白著白袍，蹬千層底布鞋，沿著千級石梯，獨自攀登龍門山。夏日午後，蟬鳴聲聲。陽光漏樹縫而下，斑斑駁駁，灑在長長石梯上。山腳下，一川伊水，黃浪翻滾，向東南奔流。河風習習。香客們汗流涔涔，解衣迎風而立，頓時有了無限愜意。山腰處，奉先寺。巨大的石窟，刻鑿精湛絕倫。立伊水南岸香山上，相距十餘裏，猶清晰可見。奉先寺名兒怪，市井多有不知。原本不叫這名，舊名“大盧舍那像龕”。因隸屬皇家寺院，民間尊天為“先”，故俗呼為“奉先寺”。高宗鹹亨三年，武後已臨政，捐胭脂錢二萬貫，力助開鑿盧舍那像龕。像龕規模宏大，左右進深各百丈。龕窟中佛像眾多，皆麵龐豐腴、兩耳下垂，形態圓潤、安詳、溫和、親切，極為動人，栩栩如生。主佛蓮座北側，有開鑿題記，勒銘其頂端，稱為“大盧舍那像龕”。龕窟共九軀大像。主像莊嚴巍峨，為盧舍那大佛，乃釋迦牟尼報身佛。佛經言：盧舍那者，光明普照之意也。市井盛傳，帝國爪牙為討聖歡，所鑿盧舍那大佛像，以武後真身為範，通高五丈七尺，頭高一丈三尺三寸，耳長六尺三寸。細想確也有理，武氏自名“曌”，正是光明普照意！李白學究天人，識得其中奧妙。昔日禁中為翰林，見過武後畫像。對照主像盧那舍，確也有幾分相似。龕窟九像，盧那舍居中央，絕壁淩空開鑿，麵容豐滿圓潤。頭頂上，飾波狀形發紋。雙眉纖細，如一彎新月。眉下，附一雙顧盼秀目。兩目微啟，凝視正前下方。聳直的鼻梁，小巧的嘴巴，笑容祥和溫暖。雙耳闊而長，略微向下垂著；下頦渾圓而厚，稍稍向前突起。通身所著，乃通肩式紅黃彩色袈裟，衣紋簡樸無華，一圈圈同心圓式衣紋，把頭像烘托得端莊而神聖。整尊主佛像，圓融和諧，安詳自在。宛若至尊無上的貴婦，令人敬而不懼。觀像龕四壁，拱衛釋迦牟尼者，唯迦葉、阿南兩弟子，托塔、廣目二天王，普賢、文殊兩菩薩。另有兩尊大力士，天神般怒目金剛，望之者頭昏目眩。李白佇立龕前，極目仰望間，頓生無限景仰。盧舍那者，蜀之利州武氏也，敢先天下稱女帝，奉她坐了此間一號，又有何不可？！李白佇立良久，望山下伊水東流，心又茫然無措。突憶初遊洛城，已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日過洛城，目的地很明確，徑奔京師長安。故而心情頗佳，又意氣風發，匆匆住了一晚，寫有《春夜洛城聞笛》，自覺詞句尚好。李白想著往事，不覺輕聲吟誦：“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誦畢，心裏越發茫然。想武氏一婦人，尚可為地主，一統大唐江山。自己赳赳一丈夫，歲齡四十有三，竟不知前途幾何？不覺悲從中來，潸然灑下英雄淚。李白心懷戚戚，昂首立石梯上，慨然向天而歌：“少年落魄楚漢間，風塵蕭瑟多苦顏。自言管葛竟誰許，長籲莫錯還閉關。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輸丹雪胸臆。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雲生羽翼。幸陪鸞輦出鴻都，身騎飛龍天馬駒。王公大人借顏色，金璋紫綬來相趨。當時結交何紛紛，片言道合唯有君。待吾盡節報明主，然後相攜臥白雲。”歌畢，心胸豁然開朗，仰天大笑而去。“哈哈，‘待吾盡節報明主，然後相攜臥白雲。’果然好抱負！”李白正急行，身後不遠處，突傳來一聲讚歎，繼而又聽得一聲歡喜：“大郎文采飛揚，莫非青蓮李白乎？”李白好生納悶，洛城無親無故，誰會識得自己？回首向上仰望，千級石梯上，匆匆走來一條漢子。漢子麵白無須，年三十許。雖然清清瘦瘦，卻又精神無比。李白滿心歡喜，既得他人欣賞，便是人生知己。忙停了腳步，笑吟吟雙手抱拳，回應道：“小哥甚好眼力，某正是蜀人李白！”那漢子一聽，歡喜得像隻潑猴，衝李白納頭便拜：“適才隨大郎身後，聽得吟《春夜洛城聞笛》，便猜想李學士乎？一問果真不差！”李白性爽朗，聽他快言快語，又歡喜得不行。忙上前，將漢子扶起，詢之曰：“小哥何方人士，為何識得某家？”漢子一臉激動，連聲應答：“大郎帝國騷主，天下人皆識得！小弟杜甫，無名之輩……”杜甫？李白一愣，未待他把話說完，拊掌大笑道：“‘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哈哈哈，我道是誰呢，原來杜子美！”杜甫一驚，繼而一喜，隨之一癲！自己一介白丁，還是個窮書生，既無權勢，也無名氣，甚至連生計都難。詩仙太白何許人？居然知道自己，能不讓人激動嗎？杜甫出生晚，小李白十一歲，卻是“性豪業嗜酒”的主。自稱“脫略小時輩，結交皆老蒼。飲酣視八極，俗物都茫茫。”今日一見李白，果真神情俊朗，氣質超凡脫俗，難怪人稱謫仙人了！杜甫心裏歡喜得緊，就想請李白飲酒。偏偏囊中羞澀，樂癲癲昏了頭，硬拉上李白，來到龍門鎮上。擇一雞毛小店，要壇伊川老酒，菜也沒得一個。二人蹲在凳上，用大碗對端，豪邁地喝著寡酒。雞毛店名不錯，叫個“龍門客棧”，威風凜凜很有些唬人。可惜地方逼仄，實在太過簡陋。好在二人性豪，哪管得許多？雖無下酒菜，下酒的話卻不少。李白感杜甫一片真心，又知他一介白丁，腰無半文錢，自然要當大哥。先放下騷主的架子，大碗喝起酒來。這舉動看似很隨意，卻讓杜甫心熱，感到無比的親切。伊川酒質劣，不比蜀釀醇厚，入口生而澀，反倒多了一份野趣，更多了十分人情。兩人初識，也不拘謹。似老友重逢，頻頻舉碗相邀，飲得酣暢淋漓。吃到情濃處，二人越靠越近，竟稱兄道弟起來。李白年長，自然成了大哥。既然是大哥，能讓小弟破費嗎？笑話！何況自己囊中，真金白銀多得是。嘿嘿，哪怕囊中無銀，就憑謫仙人的名頭，也該自己做東！李白豪邁一生，兜裏的銀錢都是朋友的，遇到杜甫這樣的知己，恨不得脫下褲兒讓他穿！便伸手招呼店家，讓他過來說話。店家年約五旬，身穿一襲青布長衫，外套對襟黑褂。一對賊亮的大眼，時時充滿著警惕，看那神色，就知沒見過世麵。見到客人招呼，笑嗬嗬上前，候一旁等著發話。伊川老酒勁大，李白有了二分酒意，暈乎乎感覺正好。衝著店家直言道：“不知貴客棧裏，有無唱曲的姑娘？”店家一聽，立即警覺起來。眨巴著一對大眼，將二人打量一番，順手取下左肩白抹布，很隨意地抖了三抖。李白見了，眉毛皺一堆，滿臉不悅之色。看官有所不知，此乃舊時客棧規矩。設若有住店客人，提出非分要求，店家又無力辦到時，便取下肩搭的抹布，當著客人的麵抖三下，禮貌地予以拒絕。客人大多走州過縣，懂得江湖規矩，自然不會無理取鬧。也有不諳此道者，又或蠻不講理者，與店家發生糾角，生拉活扯鬧別扭，弄得彼此不愉快。店家見李白不悅，又見他並未發作，知道他懂規矩。忙堆了一副笑臉，耐心地解釋道：“客官休要見笑，敝店簡陋，實無此營生。但凡酒食菜肴，隻管吩咐則個！”笑嗬嗬說得明了，卻並非出自真心。二人菜都不要，胡亂喝著寡酒，哪像有錢的主？白衣漢眼似利錐，又身佩長劍，設若傲性起來，如何打發於他？故而委婉推托。李白久行江湖，怎不懂他心思？時，帝國繁榮昌盛，百業興旺發達。茶肆酒樓裏，哪少得了優伶歌伎？店家不肯相與，李白好生沒趣。隻道在小弟麵前，拿個臉撐個麵子，偏遇到個無趣的主。李白心裏不爽，手卻很大方。嘴裏哼一聲，掏出一錠銀來，財大氣粗拍桌上。嘴裏叫道：“添兩壺劍南春，切五斤青州鹵牛肉，煮兩條黃河公鯉，外搭二十個驢肉饅頭！”天，口氣恁豪？又見那銀，足足十兩！杜甫沒錢，卻不眼氣。隻要有酒喝，有肉吃，哪管他誰支賬！店家則不同，態度立馬變了。一對鴿卵般大眼，頓時賊亮放光。銀子擱桌中央，想伸手去拿，又怕夠不著。猶猶豫豫，像個貪吃的孩童，守嘴又不好意思開口！李白性豪侈，哪見得這等人？眼淺皮薄，見利忘義！用劍尖一挑，那銀子像長了眼睛，準確落入店家手裏。“愣著幹啥？趕緊去捉弄噻，速將酒菜送來！”店家得了銀子，屁顛屁顛直樂，風一般跑入後廚。須臾，李白所要酒菜，已送上桌來。好酒好肉，果然滋潤肚腸。幹涸已久的喉嚨，也滑溜了起來。杜甫沒銀子，卻懂江湖規矩。讓店家拿摞碗來，一溜鋪排十二隻。六隻放在李白麵前，六隻擱自己麵前。杜甫開一壺劍南春，篩滿十二隻碗。再選一隻空碗，用尖刀挑饅頭一個，拈鯉魚肉三箸，夾青州牛肉九片，一一放空碗裏。看官休要疑惑，這裏有個名堂，江湖兄弟結拜儀程，叫作“斬蠻（饅）頭，立（鯉）三公九卿（青）！”李白肅然，端坐案首。杜甫禮甚恭，奉上所擇菜肴，請大兄先吃，祝早日飛黃騰達，官拜三公九卿。李白喜得小弟，笑嗬嗬端起肉食，不慌不忙吃完。杜甫不磕頭，也不伏地跪拜，以示兄弟平等。唯大兄吃一口菜，就飲一碗酒。連飲十二碗，二人就成了兄弟。李白魚肉吃完，鹵牛肉也吃完，剩下一個饅頭，用尖刀切成兩半。兄弟倆一人吃一半，寓同斬蠻（饅）頭，共建功勳偉業。正式成了兄弟，彼此更加隨便。李白嗜酒，癮來登了，一時酒蟲亂躥。杜甫是小弟，倒飲得痛快，吃了十二碗酒。自己是大哥，隻吃些肉食，雖然作古正經，卻哪裏真正安逸？儀程畢，即推開那碗，獨自低下頭，也吃它十二碗。這才抬起頭來，望杜甫嘿嘿一笑，暢快地打著酒嗝。杜甫大樂，哥哥有趣得緊。便沒有再閑著，乘李白緩氣的當兒，一邊吃些肉食，一邊又偷吃三碗。李白愛酒，不輸天下人，哪肯吃半點虧？忙又低下頭去，咕咕咕再吃三碗。肚脹如圍鼓，那酒蟲便老實了，也不再亂躥。酉時，月初上。伊水突起狂風，一川咆哮轟鳴。那風奇怪得緊，明明晴空萬裏，咋說來就來？直吹得黃浪排空，鋪天蓋地卷岸而流。刹那間，檣傾楫摧，樹木傾折。李白臨窗而立，見伊水洶洶，狂風大作不止。隨口占曰：“日落沙明天倒開，波撼石動水縈回。輕舟泛月尋溪轉，疑是山陰雪後來。”李白口吐蓮花，杜甫暗讚不已，但也不肯落後，遂盡展生平所學，為哥哥高唱一曲。歌曰：“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聲名從此大，汩沒一朝伸。文彩承殊渥，流傳必絕倫。龍舟移棹晚，獸錦奪袍新。白日來深殿，青雲滿後塵。乞歸優詔許，遇我宿心親。未負幽棲誌，兼全寵辱身。劇談憐野逸，嗜酒見天真。醉舞梁園夜，行歌泗水春。才高心不展，道屈善無鄰。處士禰衡俊，諸生原憲貧。稻粱求未足，薏苡謗何頻。五嶺炎蒸地，三危放逐臣。幾年遭鵩鳥，獨泣向麒麟。蘇武先還漢，黃公豈事秦。楚筵辭醴日，梁獄上書辰。已用當時法，誰將此義陳。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濱。莫怪恩波隔，乘槎與問津。”杜甫所歌，才情天縱，尤道盡李白心願。李白心一熱，幾欲淚流。真心讚曰：“子美才華橫溢，當為萬世詩聖！”杜甫聞言，大愕。李白乃帝國騷壇主，自是一言九鼎。詩聖之譽，當驚天下矣！一時心花怒放，再篩兩碗酒，雙手敬與哥哥。二人各執一碗，立窗對月長飲！李白和杜甫，帝國騷壇的雙子星，不經意相識洛城，恰似日月經天，照耀著大唐的天空。二人豪縱，徹夜暢飲。時而相擁，時而狂歌，時而號啕……翌日。洛陽城盛傳，有酒瘋子二人，飲於龍門客棧，花百金鬧一通宵。龍門客棧？花百金吃酒？市人聞之，不辨真假，皆以為癲。
第十六章 李白戲耍華陰令杜甫膜拜謫仙人（2 /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