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豪爽，老鴇滿心歡喜，兩眉笑如豌豆角。唐時風俗，但凡成年男人，夜裏單身入曲欄，美其名曰吃酒，少不了上個姐姐，唱個曲兒陪著。龜公年約五旬，頗知老鴇心意，擇一間上房，來安頓李白。上房甚寬敞，內置茶幾酒桌。另單劈一雅間，專門設為“暖房”，鋪籠罩被一應俱全。另有小龜奴，著青衣褲褂，導李白入曲內。曲廊七彎八拐，暗道隱如迷宮，好一番曲折，才來到上房裏。李白剛坐定，正待飲茶。突聞人至，敲門聲畢剝。指節輕磕處，舒緩而適度，讓人陶然自醉。李白忙起身，上前開了房門。門外，又一小龜奴，提兩壇劍南春，托一大食盤。盤上擺一碟幹果，一碟甜脯，一碟鹵豬頭肉。身後，隨六位曲娘。曲娘各攜樂器，專為客人獻曲助興。李白性倜儻，懂曲欄風情。時，正值心苦無處傾訴，聽聽豔曲放鬆放鬆，有何不好？便將曲娘讓入內，隨手拿一串銅錢，賞給小龜奴。六伎魚貫而入，依序團團羅坐。曲娘皆妖嬈，個個風情萬種，吹拉彈唱技無不精。內有一伎，黑衣玄褲。神情怪異，與諸伎不同。伎頭披黑紗巾，朦朧中不識容顏，也不知芳齡幾何。李白幾次張視，欲仔細看她，皆未能如願。黑衣伎既無樂器，也不打情罵俏。唯一雙大眼，冷冷地令人生畏。李白目光敏銳，且心細如發。曲娘個個妖嬈萬端，或起或坐，或歌或舞，皆目示黑衣伎而行。李白久走江湖，頓時明白幾分。黑衣伎非常人，必諸伎領袖也。然任其百般審視，黑衣伎神采舉止，無一絲脂粉氣，更無一般伎者讓人惡心的“嗲”氣。李白一驚，盜扮伎乎？有了這層想法，卻不當眾說破，他倒要看看，黑衣伎意欲何為。借故與諸伎猜拳，欲作進一步試探。眾伎聽得猜拳，又有酒兒可吃，皆嬉笑依從。唯黑衣伎不飲，始終端坐如故。李白裝作不見，抱壇羅篩一圈，將諸伎麵前酒杯，一一滿上。低頭轉換間，一雙眼睜得溜圓，從未離開她半分。黑衣伎很警覺，見客人專注於己，抿嘴淺淺一笑。原本一張冰冷的臉，刹那間百妍頓生。李白一愣，心跳突然加速。他從伎這一眉目顧盼間，感到了非常人的從容和鎮定。心裏暗忖：“此盜盯上自己，雖不知所圖，終歸惹上了麻煩！若能動之以情，或可免了此劫。”李白打定主意，故意朗聲說笑，欲與之獨處，他伎休要“吃醋”。好個李大郎，忒不知羞恥！竟把如此害臊事，說得溜圓順滑，一點也不忸怩。黑衣伎聞言，眉頭一蹙。瞬息間，又恢複如初。她沒有料到，客人會留下自己，且當著眾姐姐的麵，毫無顧忌地說了出來。心裏略詫異，但很快釋然。臉上依舊帶著笑，委婉地加以拒絕。李白被她婉拒，越發堅定所想。再次思忖，你不是伎嗎？我就出金一錠，留你下來過夜，看你如何推托！你若是伎，自然依我。你若是盜，定當場翻臉！想到此處，李白起了身，笑吟吟踱著方步，到黑衣伎麵前，出大金一錠，輕輕擱桌上。雙眼含情脈脈，柔和地看著她。黑衣伎很淡然，毫不慌張，她一直在揣摩客人的真正意圖。見他置金於桌，裝得十分歡喜。眼神貪婪，充滿欲望，與俗女子何異？黑衣伎扭著腰，輕言細語道：“蒙君抬愛，妾身依了便是。”李白一聽，略感失望，卻又大為讚歎。此伎果真了得，應承十分自然，絲毫不著表演痕跡。李白也不差，一張俊臉上，偽飾得歡喜異常。匆匆催他伎離去，上前牽了黑衣伎，親熱地偎一起。待眾曲娘離去，李白舉止突大變，一改先前嬉笑之態，與伎捉襟相對，正襟危坐茶桌旁。初時，二人皆拘謹，話語生澀，不知所措。茶過二開時，李白順溜起來，大膽而直白，表達了對伎的欣賞。黑衣伎聽罷，俏臉微紅。見李白一臉誠懇，沒了適才的紈絝氣，亦漸漸放鬆下來。輕聲敘述家事，言從小家境貧寒，迫不得已入了曲欄，忍辱偷生至今。伎說得極輕，也極緩慢。娓娓道來，毫不忸怩作態，仿佛麵對兄長，顯得那麼從容不迫。李白作凝神狀，心裏卻敬佩萬分。黑衣伎表演才能，實無與倫比。明知她在說謊，偏偏聽得十分舒服。未待伎說完，李白一雙眼裏，早已噙滿淚水。黑衣女子見了，心裏若有所思，眼裏也多了一絲柔情。李白唏噓不已，乘機借題發揮，曆述各代名伎事，以此勸慰於她。說到動情處，更是淚流滿麵。借以推波助瀾，激發伎之柔情。黑衣伎聽罷，果悲歌慷慨，泣而淚下。李白暗喜，自己想要的，正是這種效果。忙去懷襟中，掏出一方絲巾，溫情脈脈遞與伎。趁著這種氣氛，李白盡展口才，將自己生平種種遭遇，竹筒倒豆子一般，滔滔不絕講了出來。雖多偽語，卻也大致不差，個中艱難險阻，竟說得栩栩如生。好像這些故事，就發生在眼前，真實而可信。伎為之感動，淚眼相望。“大郎好狠心，果不識妾家了嗎？”這蜀音好熟！李白一時懵懂，不知伎者是誰。黑衣伎不再言，伸手摘去頭上紗巾，露出真麵目來。劉十娘？居然是劉十娘！李白駭絕，滿臉驚愕色。猛然憶起，那年自吳返楚，曾駐足襄陽城。在襄城北裏弄間，匆匆遇一女郎，即疑是她。哪曾想到，此地和她相遇。李白心裏發緊，隱隱作痛。良久，長長一聲歎息。十娘勾著頭，雙手十指相絞。聽得李白歎息，又見他滿臉憔悴，早沒了先前的風采，心中無限悲涼。輕聲泣曰：“蒙大郎相助，阿爺得以昭雪。然地方官府，豈容妾家安身？聞君遠走吳中，十娘隨之往，輾轉不得相見。盤纏告罄欲返蜀，到襄陽城時，已身無分文，不得已入曲欄營生。然妾雖入道數載，卻一直守身如玉，有起意亂吾身者，妾必立刃之。時至今日，妾仍為處子身。蒙君坐懷不亂，特此告君。”劉十娘述畢，嚶嚶而泣。李白聽罷，暗道好險。設若適才孟浪，早成了刀下鬼！想到她種種偽裝，原來早認出自己，旨在拿他試利刃鋒芒！李白一臉苦笑，卻又百感交集。難得她真心待我，自己也無過失處，倒也心安理得起來。想起已逝玉兒，再想眼前十娘，女人何命苦如斯？戌時。窗外颯颯，雨聲漸大。十娘衣著單薄，雙手抱膊蜷一團，尤瑟瑟發抖。李白見之，心生愛憐。忙從行囊裏，揀一件狐皮小襖，柔情為她披上。輕聲曰：“江淮二月，夜雨猶寒，小心著涼。”十娘略一遲疑，俊俏臉龐上，有了紅紅的羞色。忙低下頭去，輕言一聲“謝謝”。李白憫她可憐，頓起惻隱之心。又想玉兒已逝，何不多關心於她？便張開雙臂，輕輕摟十娘入懷。十娘孤苦伶仃，離蜀千裏入吳，百般尋訪李白。蒼天不負，終得他疼愛。一時心慌意亂，嘴裏吹氣如蘭，“嚀嚶”一聲呻吟，酥軟倒入李白懷裏。李白離家年餘，久不得女人滋潤，勃然一陣衝動。適，燈盞桐油將盡，燈芯畢剝亂抖。李白吃了不少酒，加之心情苦悶，也需得到慰藉。順勢把十娘抱起，急匆匆擁入帳中。帳外，油燈倏滅。黑暗中，木床吱嘎作響，經久不絕……四 李白有了新家，寓居宣州城。家置州城南。一條小巷，歪歪扭扭，名兒有些怪，叫作鏜鈀巷。鏜鈀巷的盡頭，便是青弋水，又或曰涇溪。涇水繞廊而流。彎彎一條小溪，溪水清清亮亮，靜靜流向東南。鏜鈀巷有四倒拐，從西往東數，第三倒拐處，有一個古碼頭，土著俗呼青堤渡。高高的碼頭旁，青瓦粉壁三間房，乃李白花五金購置。自己取個賤名，曰“白屋”。在李白心裏，十娘替阿爺昭雪，“鬼”般生活十餘年，難得一孝烈女子，有心和她廝守。然玉兒新逝，此時帶回白兆山，確有諸多不便，便打算寓居宣城，暫住個一年半載，再遷回荊州不遲。白屋朝門前，臨水一棵黃葛樹，撐開畝許丫枝，大傘般遮陰蔽日。四圍環境殊佳，極類兒時青蓮鄉。雖算不得豪侈，甚至有些簡陋，卻正是李白所想，心裏那個安逸的“家”。十娘得李白贖身，不再去曲欄營生。整日裏窩在家裏，很滿足眼前的生活。李白卻不滿足，時常坐在大樹下，看白帆往來如梭，或東入錢塘，或西進長安。心兒慌慌，如貓抓一般，無片刻安寧。小院內，遍置不少花草，紅紅綠綠，惹人喜愛。李白極愛花，偶爾還會傷感。人若像花兒就好了，一茬花期雖短，卻無限風光，鮮豔亮麗奪目。花們很神奇。有的盛開一季，皆同一花色，唯前後期濃淡略異，本色並不變。有的則不同，五顏六色妖豔，遇天晴落雨變，隨日月星辰變。甚至同日內，不同時辰也在變。李白就不曾變，雖和十娘住在一起，生活無憂無慮，吃喝拉撒一如既往。但他狂野的心，依舊在遠方。十娘卻變了很多，沒了先前的單純，更別說孝烈了。整個人渾身上下，透著曲欄習氣，貪杯，婪財，惡俗，水性楊花。唯一沒變者，從小養成的橫蠻，改不了官家大小姐脾氣。每每貪杯醉了酒，動輒頤指氣使，撒野罵街，形似潑婦。李白沒有功名，又無正經事幹，整日喝酒吃肉，閑蕩裏弄間。婦人眼見心煩，便視其為自家奴婢，想叱就叱，想罵就罵，人前人後指手畫腳，不給一點麵子。相處數月，二人對罵三五回，彼此間漸生隔閡。驚蟄節。李白酒癮發作，癆腸寡肚好不難受！又不想和婦人吃酒，免得無端討她氣受。趁劉十娘外出，獨自拿些銀錢，偷偷溜出家門。李白著一雙木屐，呱噠呱噠行巷道，慢悠悠來到鹽市口，鑽進魏婆婆燒臘店裏，要一壺“淮南燒”，又切斬一隻燒雞，再撿十個驢肉饅頭，欲大快朵頤。店小二利索，須臾，酒肉就上了桌。李白聞到酒香，喉嚨陣陣發癢，忍不住滿腮生津，清口水汪汪直流。舉杯正待要吃，突聽街上一陣騷亂。李白扭頭一看，臉上即呈驚駭色。劉十娘手提菜刀，正撩裙大步奔來。一街市井人物，紛紛擁立街邊，嘻嘻哈哈看熱鬧。婦人一邊奔跑，一邊嘮叨有聲。剛到店門前，舉刀指夫君大罵：“天殺的李大郎，竟敢偷家裏銀錢，背著老娘獨自吃酒！”李白被她一鬧，哪還有一點酒興？又怕街鄰笑話，忙起身上前，好言哄住婦人。小聲曰：“何故大喊大叫？有話回家說去。”婦人越發囂張，叱曰：“哼哼，豬狗不如的東西，若非老娘辛苦，前幾年掙得幾個錢，你拿啥來下酒！”圍觀者數十人，聞言皆哄笑。有好事者流氣，趁機起哄道：“大郎恁好福氣，家裏有個銀罐罐，難怪天天喝酒吃肉！”李白無地自容。好事者口無遮攔，暗指婦人不學好，曾經曲欄營生。李白恨極，隻怪婦人嘴賤，她自家不說，別人哪裏知道？李白且怒且羞，兩眼鬼火直冒，又不便與他人爭執。見婦人越發離譜，恐一時撒野耍潑，再做出啥惡心之舉來。上前強拽住十娘，勸她馬上離開，別再丟人現眼！婦人哪裏聽勸？好個李大郎，自家婆娘受辱，不幫著撐腰，反倒和眾辱我！心裏氣憤難平，一掌摑李白臉上，氣咻咻吼道：“你也是個龜孫，不幫老娘倒也罷了，反而辱沒於我！”李白被她一摑，頓覺顏麵掃盡。跺一跺腳，恨聲曰：“你不走，我走！”婦人怒愈甚，應聲道：“滾，滾得越遠越好！待老娘吃些酒食，再與龜孫們理論！”言畢，也不管李白，大咧咧坐桌前，隻顧吃喝酒食。偏又故意張開雙腿，門戶洞開朝著大街，全無一點赧色！李白怒發衝冠，仰天狂吼一聲，拔腿飛奔而逃！婦人不以為意，故作輕鬆狀，衝李白高聲叫道：“滾，滾，滾，永遠不回來好！”李白沒有聽見，飛也似的往外逃。一口氣跑出城去，瞬間不見了蹤影。誠如婦人所咒，李白這一逃跑，真就再也沒回來過。李白跑哪裏去了呢？
第十七章 風雪曹州識高才連天陰雨哭亡妻（2 /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