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猷州地，處青溪中遊。春秋兩季多霧，素有“霧猷州”之稱。民諺雲：“天上大月亮，地上白頭霜。夜裏蠐螞叫，明晨大霧罩。”老輩人都知道，設若秋冬季節，但凡夜月照空，明日必有霜凍。若是初春天氣，夜裏蠐螞鳴唱，明日免不了一場大霧。翌日，晨。濃霧滾天裹地，將偌大一個桃花潭，包裹得沒了蹤影。李白依舊早起。昨夜很惆悵，亂七八糟的夢，一直迷糊到天明，醒來卻啥也記不得了。今兒要去魏家莊，心情仍不平靜。李白來到潭畔，閉目靜息良久，先習一遍“五禽戲”，又舞一趟岷山劍法。動作舒緩，似行雲流水。平潭上，濃霧團團翻湧，帶著一絲絲的薄寒。露珠滴滴濕衣，霧氣絲絲襲人，讓人身心俱寧。李白喜歡這種天氣，自己看不見別人，別人也看不見自己。舞完劍，收勢往回走，剛入圍院內，有歌聲夭夭，從簡棚裏傳出。歌曰：“春季裏來百花香，牡丹仙子我為王。勤快蜂兒把蜜釀，妖豔蝴蝶繞彩堂……”汪倫起得也早，點燃一盞桐油燈，正在簡棚裏忙活。一蒸桶廢棄的酒糟，已被他鏟進了木榨機，一一榨成了枯餅。李白上前，問候一聲：“早上好。”汪倫應曰：“早上好！”李白不解，烤完酒的曲子，為何壓榨成枯餅？好奇地問道：“製成枯餅，尚可食否？”汪倫抿嘴竊笑，李白乃文士，不知鄉間農禾事，當然不知枯餅用途了。“酒糟乃舍物，豈可食用？製成枯餅者，售與農人肥地也。”李白聞言，咧嘴傻笑。汪家嫂嫂立廚間，隔空向簡棚喊道：“大郎，朝饔好了，過來用食。”“曉得！”汪倫應一聲，讓李白把劍擱了，一同去到廚間。洗臉，漱口，淨手。汪嫂端一缽菜粥，分兩大碗涼著。又上一籠蒸饃，麥香熱氣騰騰。朝饔簡單，也無太多禮節。汪倫坐案首，李白坐橫頭。各吃三個蒸饃，又將涼粥喝了，摸摸鼓脹的腹，滿意地打著飽嗝。卯時。山間風起，淅淅颯颯。霧依舊很濃，被山風一吹，潮水般往山外湧去。似波濤翻滾，迷茫茫無邊無際。汪倫居山間日久，熟識桃花潭氣候。潭霧濃如白乳，看似包裹得嚴密，隻要卯時動風，不出一個時辰，必吹得幹幹淨淨。午時左右，天定大晴。李白久居平壩，不知山裏的天氣，見霧依舊很濃，濃得風吹不散。一對眉毛便皺一堆，不停地搓著雙手，急得雙腳直跳。汪倫見了，知大兄心急，撫曰：“哥哥休要煩躁，今兒天氣不賴，早晚一個火燒天。”李白哪裏肯信？嘟噥道：“老弟休要誆我，這般大霧封山，何來的火燒天？”汪嫂立一旁，幫腔道：“我家大郎所言極是，哥哥隻管信他，放心去走人戶。”李白聞言，心裏稍寬，隻顧催促要走。“既如此，老弟何不早行？”汪嫂聽催得急，轉身進入耳房。汪倫被他一催，有些不好意思，先去簡棚工具間，挑出一對竹籮，擱在階沿上。再去簡棚儲酒間，提兩壇所烤新酒，小心翼翼放籮裏。李白嫌他囉唆，催促著快走。汪嫂自耳房出，笑盈盈說道：“哥哥莫慌，還需帶上些禮信，免得親家翁笑話。”李白憨憨一笑，走親戚帶份禮信，這禮節他當然懂。可今兒看自家孩子，未必還要帶禮物？李白灑脫慣了，忘記大姑娘已為人婦，早不是李家的人了，頭一回去拜會親家翁，當然得準備禮物。“親家翁，親家翁，見麵贈個大紅封。”汪嫂啥都懂，一邊說話，一邊手腳不停地忙活。左手提一個紮包，裹十隻飴餅，用紅紙條封一圈，細麻繩綁紮精致。右手提兩塊煙熏臘肉，外搭三隻煙熏山雞。胸前，又抱一布口袋，袋內裝滿各色幹果，板栗、核桃、落花生……脹鼓鼓一大包。汪倫接過來，用另一空竹籮，一一疊放碼好。李白講究，欲乘馬去。汪倫不允，言此去魏家莊，十裏崎嶇山路，騎馬不易行，哪有步行利索？汪嫂訕笑道：“哥哥恁嬌氣？”撿起楠竹扁擔，遞與自家汪倫。汪倫接過扁擔，將籮繩係兩端頭，複用小膊托扁擔中間，上下掂一掂，以測試兩籮所置物什，輕重是否一致。測試畢。汪倫甚覺稱心，矮身蹲下去，將扁擔置肩頭，閃悠悠挑起籮兒，直往山間走去。李白空腳甩手，一步一趨緊隨其後。大霧彌漫，不辨路徑。二人行山間，看不見山景。唯聞林間野雉聲聲，“咕咕咕”地叫個不停。斑鳩泣雨，雉雞鳴陽。野雉聲中，霧似行雲流水，洶湧澎湃往山外湧。行裏許，隱約已見陽光。二 盤龍山，盤龍灣。盤龍山不算高，在猷州境內，也沒有黟山的名頭響。然山勢雄奇陡峭，孤峰兀立青溪畔。千裏青溪水，浩浩蕩蕩，自徽州奔騰而來。到了猷州地界，向西南繞一個大灣，百二十裏水路後，遇盤龍山阻攔，形成巨大的“幾”形地貌。突兀的盤龍山，坐落在幾字頂部，宛如巨龍翹首欲飛。清晨，每當太陽升起，累累摞摞一山白石，熠熠閃爍著銀光，白燦燦似片片龍鱗，炫目不可名狀。土著迷信，以為神焉，俗呼為盤龍灣。地方文士少見識，於故裏景致頗多自豪。山崖絕壁間，題詠甚眾，不外乎“勢拔五嶽”“獨尊淮南”“雄峙江左”，又或曰“人間無雙景，天下第一山”……盤龍山山勢雄奇，狀如巨龍盤蜷。山灣裏，一壩如盆。青溪蜿蜒似練，繞壩靜靜東流。小盆地成扇形，向東南鋪排開去。扇柄處稍高，緊鄰盤龍山山腳，處二台地正中央。堪輿一學，古已有之。自魏晉以降，郭景純始作俑後，至大唐發揚光大。國朝設司天監，又有李淳風、袁天罡者，術數風靡朝野，世人驚以為神。堪輿家知天文，曉地理，推攆選擇屋基地時，講究“靠山穩，明堂亮”。但凡狀如椅形山勢，又懷抱小盆地者，必視為旺家寶地。盤龍灣依山抱壩，形似巨龍蜷臥。靠山孤峰突兀，安如磐石；明堂廣陽大壩，開闊敞亮。又有青溪曲繞，難得一塊風水寶地。魏員外聞名遐邇，富甲猷州一境。魏家莊聲威赫赫，就構築在盤龍灣裏。午時，二刻。果如汪倫所料，太陽伸出腳腳爪爪，努力地破霧而出。幾經掙紮，終於雲開霧散。刹那間，金光萬道，明豔豔的春陽，照在盤龍山上，滿山遍野的白石頭，發出熠熠閃耀的銀光。濃霧不再頑固，早已四下散去，變成縷縷白紗，縈繞在山腰間。繼而盤旋山頂，漸漸虛無縹緲。汪倫挑著禮信，腳步輕快如風。山路不易行，上坡下坎過澗，七彎八拐十來裏，也沒見他換過肩，更無停擔歇息之意。李白腳步趔趄，早已汗出如漿，已有了歇息之意。汪倫一對小腿，像塗抹了桐油，古銅色鼓筋爆綻。那雙撮箕一般的大腳，尤顯得勁霸十足，上下翻飛，絲毫不顯疲態。李白暗歎不止，農人勞作辛苦，卻得一副好身板。想想真是無比汗顏，枉自習得禦劍如風，又自詡赳赳偉丈夫，卻不敵一莊稼漢子。心裏有了這層想法，哪有臉麵呼他停下？人家沒歇息之意，隻得舍命緊跟。二人緊趕慢行，終於爬上山巔。麗日巡空，視野豁然開闊。汪倫臨巔頂，用手一指山下，向大兄言道：“哥哥請看，山下那座大宅，就是魏家莊了。”李白聞言，順他手指方向望去，果見山腳二台地上，建一座巨型宅院。明晃晃陽光下，果然巍峨壯麗。李白走南闖北，住過王公大宅，待過天子皇宮，算得見多識廣了。見到眼前大宅院的規模，還是暗自吃一驚。魏家莊規模之大，超乎常人的想象。樓宇重重疊疊，雖不及天子皇宮，卻不輸任何王府。大宅院坐北朝南，依八卦易象布局，按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後玄武構築。背依盤龍山，懷抱廣陽壩，腳踏青溪水。宅院四圍方方正正，工整如大鬥，又四平八穩，恰似雄獅伏地。中軸一線，長約六百丈，界分陰陽，宅院的最高樓，就雄踞在陽“魚眼”上。李白素慕仙道，於堪輿術多有心得，見了山下的大宅，不由敬佩起宅主來。我的好親家翁，究竟是誰呢？竟有如此的氣象，擇得恁好一處宅基，布局堪稱完美無缺。不僅好眼力，更是好襟懷！汪倫不懂堪輿，也不知大兄所思，隻道他頭回來盤龍灣，驚異於大宅子的規模，一時間癡呆了。便一邊往下走，一邊對李白說道：“魏員外世居於此，富甲周鄰諸邑，豪爽有氣節，哥哥必定喜歡。”汪倫這麼說，實為了炫耀。對於“員外親家翁”，他也知之甚少，真要講個子醜寅卯來，卻也未必知道。鄰裏間盛傳，員外姓魏名平，祖上赫赫有名，乃蜀漢大將軍魏延。蜀漢亡國時，先人避魏晉亂，遷居隱於此間。翻來覆去就這麼說，設若多問個為什麼，便沒有人知道了。當然，四鄰鄉黨還知道，魏員外為人豪邁直爽，平生最喜仗義疏財，專愛結識英雄豪傑。凡有江湖好漢投奔，必熱情留住在魏家莊上，每日裏好酒好肉款待。若要離莊而去時，又多有不菲銀兩相贈，江湖上就掙得好名聲，呼他喚作“及時雨”。李白初蒞魏家莊，尚未得識親家翁，哪知道他的好處？看到偌大一座宅院，心裏難免忍不住異想，我這個親家翁喲，真是不簡單哩，了不起的人物！想到親家翁，李白心裏直癢癢，癲般急不可耐，想早點見上一麵。三 盤龍山下。一條青石官道，沿著青溪右岸北行，直達魏家莊前。莊院四周，林木掩映，多參天古柏。院牆長裏許，皆巨型青石壘砌，高達六尺有奇。若非身手敏捷的練家子，縱有雲梯軟索相助，也輕易不得攀爬。莊前，大門雄闊。宅門兩端，各踞一尊石獅。獅頭昂揚向上，闊口雄視著前方。沉沉兩扇大門，皆鴨腳木做就，厚達六寸餘，堅固不可摧。木門上箍四道鐵皮，每一道鐵皮的空隙處，都布滿碗大的銅包釘。院大門正前方，有一個大廣場。廣場約莫四畝地，比許多州城的較場都大。廣場的西北角上，矗立一根大桅杆，桅杆高達十丈餘，杆頂上掛一麵六尺杏黃旗，呼啦啦威風凜凜，高高飄揚在半空中。院大門正上方，橫懸著一塊巨匾，材質為罕見的金絲楠木，匾上書著“魏家莊”三個字，字大如鬥，流光溢彩，燦爛炫目。四位護院門丁，身佩镔鐵腰刀，昂首挺胸目視前方，分立大門的兩側。汪倫挑著擔兒，閃悠悠前麵領路。李白亦步亦趨，緊隨在他身後。二人輕車熟路，快步來到莊前。領班門丁一見，是嶽丈李白上門，忙入莊內通報。“太公，太公，有貴客蒞莊！”大宅院深處，傳來一陣笑聲，爽朗而豪邁。“嗬嗬，早上喜鵲叫，必有貴客到。好日子，好日子！不知貴客是誰？”汪倫高聲應答：“太公閑賦於莊，果然過得好日子！”院裏聽得明白，隨即歡喜道：“原來是親家翁，當真稀客喲！”汪倫聽他歡喜，再次高聲答道：“某哪是稀客？太公莫要驚慌，真正親家翁來了！”大院深處，傳來一聲驚呼：“汪老弟何言？莫非青蓮李白乎！”汪倫歡喜不止，複高聲應答：“正是！”院內不再言語，隻聽見一陣腳步聲，啪嗒啪嗒跑了出來。魏太公奔出大門，紅光滿麵一老漢，雖年近六旬，卻風風火火得緊。汪倫挑著擔兒，尚未落肩卸下。太公一見，衝門丁罵一句：“忒這般不懂事？為何不接了禮信！”護院被罵，嚇得唯唯諾諾。一門丁甚機靈，上前接過禮擔，笑嘻嘻挑進院去。汪倫卸了擔，抱拳衝員外施禮。太公咧嘴一笑，亦抱拳回禮。見旁立一漢子，著白色廣袖大袍，三綹長須拂胸，神色俊美而朗逸，知道是李白無疑。汪倫努努嘴，正準備介紹。魏太公擺手止住，上前一個熊抱，嘴裏大叫道：“好親家翁，想煞某家了！”李白見他爽直，亦歡喜不已，雙手摟住魏太公，劈裏啪啦亂拍，嘴裏嗬嗬大笑：“太公是個爽快人，某好生歡喜！”魏員外聞言，假意嗔曰：“親家翁見外了，稱甚太公？”李白大笑：“魏兄所言甚是，一會酒肉吃喝時，自當罰一杯！”這話說得直白，哪有客人上門，要酒要肉吃喝？魏平聽了，卻歡喜異常，親家翁這般爽快，正對了脾氣。挽了李白的手，一邊往院內走去，一邊吩咐護院領班，速去鎮上尋回魏泰安。大宅院內，構築宏大，僅中軸一線，房屋就多達六重。每重大門，都緊閉著，使人感到莊嚴而神秘。魏平挽著李白，闊步行走院中，每到一重大門前，門都會自動打開。一切那麼機巧，又那麼不可思議。李白心細如發，用腳步暗自丈量，至九百二十步時，來到最後一重屋前。明顯感到這重房屋地基，高出其他屋基許多。十餘級緩步階梯，乃白玉石壘砌，磅礴大氣，又精致無比。梯欄飾以精美圖案，多為花鳥魚蟲，無不栩栩如生。登梯拾級而上，三人來到客廳前，廳門徐徐打開。客廳正中央，擺一矩形紫檀茶幾，長丈二，寬七尺。茶幾四圍，置十二張高靠背木椅，一律黑檀精工製作，光鑒照人。旁有黃楊木隔斷，圍出一間雅室。雅室內又置一方幾，約三尺見方。方幾四圍，各置一椅，材質皆黃楊木，做工尤其精細。雅室窗明幾淨，不用主人介紹，就知有人經常拂拭，必為接待貴賓的場所。魏平領著兩親家翁，果然直接進入雅室。自去主位坐了，李白坐在客位，汪倫自然坐個橫頭。主客剛坐定，早有兩位綠裙丫鬟，款步盈盈入內，乖巧地站立兩側。魏太公滿麵春風，吩咐近侍丫鬟，先煮一壺蒙頂好茶，又鋪四碟果脯，以待二位稀客。李白靜坐片刻，收了身上的熱汗，四下裏一張望，觸目處物皆精美，才驚歎起魏莊的豪侈來。魏平笑容可掬，親斟一盞茶湯，雙手遞了過來。李白忙起身，笑吟吟雙手接住。猛然一晃眼，見他綢袍的前襟上，綴枚六角金質胸花，亮閃閃甚為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太公納悶兒，親家翁神情古怪，一雙眼專注自己襟前，莫非他喜歡金花？笑嗬嗬摘下來，雙手遞過去：“親家翁喜歡，拿去把玩便是。”李白好不尷尬，知親家翁會錯了意，趕緊搖了搖頭，卻又忍不住好奇，如此精美的金質胸花，常人哪能佩戴得起？便禮貌地接過來，極認真地瞧瞧。初及目，即大駭。永王佩章？！天寶三年，上巳節。玄宗偕楊妃，召群臣賞花沉香亭，李白獻《清平調三章》，得天子賜飲禦酒，永王曾執杯相賀，別的就是這款胸章！親家翁是誰？怎會擁有永王佩章！太公見他疑惑，展顏一笑道：“難怪老弟好奇，此金花果然罕見，實為皇家信物。”言罷，侃侃而談，細說來龍去脈。原來，永王屏藩四鎮，素有澄清宇宙之誌，好結交天下英豪。魏平為魏延後，頗有
第二十章 盤龍灣汪倫訪親魏家莊李白認婿（1 /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