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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找你還真有點事,可……又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舌頭長在你自己的嘴裏,想說就說唄,老想著別人愛聽不愛聽幹什麼。”

“說什麼你都能包涵是不是?那我可直說了。”

“累不累人呀!”金枝歎了口氣。

如果說,金枝和朱信脾性上也有那麼一點兒不對路的話,那就是金枝覺得朱信太把自己練的這“老祖宗的玩藝兒”當“老祖宗的玩藝兒”了。幾天前,他們說起上海走紅的那位唱小生的關懷,還唇槍舌劍地幹了一場。朱信說那唱的不叫戲,叫流行歌曲。金枝說,你盡管褒貶,可人家總算來了點變化,來了點創新。金枝知道,這回朱信要說的事,無非也是對她上一次演出有點意見,希望她這一回上場,別玩“幺蛾子”,扔了老祖宗的玩藝兒,讓人說三道四。

京戲的戲迷票友們,對每一出戲大抵都耳熟觸詳,甚至到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聲腔及至每一門“角兒”的不同處理。金枝是師法尚小雲的。她沒見過尚小雲。尚小雲過世那年,她隻有十歲出頭。那時候,她甚至不知道“尚小雲”這個名字。不過,那一年她跟著小學裏教音樂的馬老師學了平生唱的第一段京戲——為的是代表學校去參加一個演出。她還記得唱的是楊排風:“……秋風颯颯驚夜夢,金雞三唱天將明。整雲鬢,束衣裙,躍馬邊關退敵兵……”她更記得和她同台演出的,還有郭蘭英,她唱的是《繡金匾》。金枝是從觀眾那掌聲和歡呼聲裏知道這是一位大演員的。她的“楊排風”也讓觀眾歡呼了好一會兒。也不隻是她的節目,好像每一個節目都那麼受歡迎:詩朗頌《周總理,你在哪裏?》,表演唱《十送紅軍》,還有豫劇清唱《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幫”》。後來金枝又知道了,那底氣很足的老奶奶,叫常香玉,也是一個大演員。

金枝就是在那一陣子迷上京戲的。唱了楊排風,又學穆桂英:“一家人聞邊報雄心振奮,穆桂英為保國再度出征。二十年拋甲胄未臨戰陣,難道說我無有為國為民一片忠心!”她甚至還學過一段蔡文姬:“……傷心竟把胡人嫁,忍恥偷生計已差;月明孤影氈廬下,何處雲飛是妾家!”好多詞她都不明不白,那也愣唱。今兒首都體育館。明兒工人體育館。場場都是觀眾暴滿,掌聲如潮。

很多年以後她才明白,那是一個天翻地覆的時代。《十送紅軍》也好,《揚排風》也好,人們已經等待十年了,難怪他們如醉如癡。

這一時的“如醉如癡”決定了金枝的一生。小學畢業後她就上了戲校。四年間,每天清晨跑進陶然亭公園,朝著那一泓碧水喊“咿啞嗚,嘻哈嗬”,喊出了一副響遏流雲的亮嗓子。生性活潑的她耍起刀槍劍戟來,更是如魚得水,輕盈矯健。連金枝自己都覺得奇怪,並不像前輩世人們說那麼玄,吃多大苦吧,受多大累吧,她沒有。她就這麼樂著,美著,唱著,跳著,在從早到晚的開心日子裏,成了一個“角兒”,而且還被稱為尚派刀馬旦“最有希望的傳人”。尚小雲先生的唱片,她是琢磨過的。聽那唱,想見其既英姿颯爽,又婀娜嫵媚,既豪氣逼人,又不失溫柔嬌豔的神采。她當然學了不少,何況她的老師,本來就是尚先生的門生。因此,她對這桂冠當然是自豪的,甚至有幾分沾沾自喜。可是,又有誰定下了規矩,說梅尚程荀的傳人們,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必梅必尚必程必荀,不能越雷池一步?

朱信要找金枝說的,果然是這麼一檔子事。他說,上次演出後,有戲迷找他,請他勸勸金枝,尚派就是尚派,別自己加那麼多作料。

金枝說:“尚小雲要是不往孫怡雲的‘玩藝兒’裏添‘作料’,他還成不了尚小雲呢!你別拿戲迷來打馬虎眼,是你的看法就幹脆明說!”

“我也是這看法,行了吧?”朱信說,“您添點兒,我不反對。可您得添京劇的作料,您別連蒙古舞也往上端……”

金枝得意地笑起來,撇了撇嘴,說:“那算小意思。我還憋著哪天跟你再配一出《鐵弓緣》,讓陳秀英跳一段‘迪斯科’呢?”

“得嘞,饒了我唄!那麼著,您可得另找一位匡忠了。看了您的‘迪斯科’,我這弓可就拉不開了!”

“敢!”金枝鳳眼一瞪。

“是,不敢。那我再拉拉試試。”朱信把嘴角耷拉下來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

“該死!滾,該上場了!”金枝忍不住“撲哧”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