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幕上,旁觀的幾位仍然邊看邊侃。
蘇敏說:“倒退回三十年,就衝這出《雙陽公主》,金角兒就得大紅大紫,信不?”
張文展說:“人家現在也紅得可以呀,你沒聽見剛才一出場那片碰頭彩?”
蘇敏說:“那是!可您別忘嘍,上座兒才上了六成。梅老板程老板是怎麼個紅法兒?”
尹誌全說:“抬杠沒用!活兒再地道,沒趕上時辰也不行。不信您衝台下再瞄兩眼——六成的戲迷,十成的折子!”
蘇敏歎了口氣,不知是為金枝,還是為自己。稍頃,她像是自言自語,說:“沒錯兒,出梅老板程老板的時辰,過去啦!”
……
最近這些日子,劇團裏的氣氛可以說得上是“人心惶惶”了。京劇,這活躍了至少二百年的劇種,有過曾經輝煌的時代,出現過蜚聲中外的大藝術家,現在卻像一位被送入冷宮的後妃,除了老戲迷們還時不時像前朝的遺臣,回顧起她昔日的豐采,對她感興趣的人是越來越少了。當然,有過“振興”的呼籲,有過大造聲勢,緊鑼密鼓——“會演”、“調演”、“評獎”、“頒獎”……喧鬧過後,反倒愈發顯得冷清和悲涼。主角兒們愛惜自己的羽毛,戲唱得倒還算認真,配角們已經開始對付日子了。幾天前,劇團在吉祥劇場演《野豬林》、演到“白虎堂”幾位扮衙役的把小半導體收音機帶上了台,在台上聽起了足球轉播。觀眾見他們湊在了一堆,探頭探腦地傾聽,還以為是在聽高俅審林衝呢。演林衝的李誼氣得差點兒罷了演,他說他差點兒把“宋世雄”給唱出來。奇怪的是,李誼跟劇團的領導這一通尥蹶子,聽足球轉播的衙役們非但不生氣,反而還挺開心。他們也知道,李誼不是衝他們來的。幾個月前,李誼接到了東京華僑票友劇社的邀請,請他去日本教習三年,報告打上去,團裏給卡了——要是鬆了口,團裏的“台柱子”們誰拿不出一份邀請信來?如果這位日本,那位新加坡,全放出去走了洋穴,這劇團不等於垮了?李誼為這窩下了一口氣,這才引出“罷演”事件來。相比之下,尹誌全、張文展,當然還有金枝,在劇團裏已經算是“鐵心紮根幹革命”的了,那也擋不住心神不寧,不定什麼話茬兒就勾出深藏在心裏的牢騷和感歎來。
知足長樂的似乎也隻有朱信一個,他好像並不在意台下的觀眾是否稀稀拉拉,唱起戲來,永遠勁道十足。這倒也真難能可貴。不過,劇團裏不少人都看出來,這奧秘的一半是因為他對老祖宗的玩藝兒有家傳的認真勁兒,另一半是因為跟他一道上戲的,是金枝。
“金枝,不是誇你啊,跟你搭檔,就是帶勁兒!”“壓軸”戲下了幕,二人一道往化妝室走,朱信又忍不住把那股子興奮勁兒傳遞過來。“老輩兒都說,新戲得演到第三場才好看。前麵生,後麵油,三場四場是火候。可我要是跟你上戲呀,第一場就來情緒。”
類似的恭維話金枝已經聽膩了,不過她知道朱信言之由衷,所以並不討厭。可她還是不由自主地刺他幾句。
“這還不是誇我哪?”金枝淡淡一笑,“我呀,可找不著你這感覺。甭管第一場還是最後一場,壓根兒就沒來過情緒。說實在的,我覺得自己是強努力著精氣神兒作戲哪。”
“……”朱信歪臉瞥了她一眼,被噎得無言以對。
“喲喲喲,你可別多心啊。”金枝看著朱信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咯咯地笑起來,“不光跟你上戲是這樣,跟誰都一樣!”
金枝說的是實話。她就是這樣一個演員:要讓她來情緒,非得場子裏坐得滿滿當當,連過道兒都擺上加座兒才好呢。一出場就有“碰頭彩”,一張口便聞叫好聲,下了戲你瞧吧,一把一把的鮮花遞過來了……可這場麵可能出現嗎?說實在的,這場麵她是見過的,不過不是她的演出,那是她去聽的一次流行歌曲的音樂會。一個隻屬於她自己的秘密是,開場後的幾分鍾她就走了,不是她不想聽,而是她受不了那份刺激。是的,任何一個演員都不會甘心讓那熱烈的場麵留給別人,而把冷冷清清留給自己。
回到女演員化妝室,坐到化妝台前,金枝還是覺得心裏堵得慌。她愣了一會兒,隨後自嘲地一笑,開始從抽鬥裏找麵巾紙,開始卸妝。仿佛在成心嘲諷自己,她一邊用紙刮著臉皮,一邊哼著評劇《花為媒》裏的那一段唱:“……你看看紅玫瑰,再看看含羞草;你看看這藤蘿盤架,再看看柳彎腰;你看看蘭花如指,再看看芙蓉如麵,看看我這滿手的鮮花美又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