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李天佑坐在山頂的青石上，朝東南方向眺望，兩手熟練地卷著紙煙。小吳站在李天佑身邊，眼睛機警地朝周邊觀察著。
李天佑吸了口煙：“這兒離我家有一百多裏，看一眼吧。幾年前，紅七軍轉戰去中央蘇區，我在靈渠的高坡上，朝家裏看過一眼。”
小吳問：“師長，你要是還在桂軍幹，是不是早就當師長了？”
李天佑愣了一會兒：“你怎麼會想到這個問題？是不是過湘江過怕了？想什麼呢？”
小吳忙解釋：“師長師長，我沒別的意思。這不，到你家鄉了，話從嘴邊一溜，就溜出這一句。桂軍算是能打，可沒法跟你比。”
李天佑說：“過湘江這種仗，全軍上下都在懷念毛主席指揮紅軍那個時候。紅八軍團、紅九軍團不去打龍虎關，不會犧牲那麼多人。”說著站了起來，“走了。”
“天哪！”小吳大叫一聲，“那不是川伢子嗎？”
李天佑定睛一看：“真是他們。都活著，活著就好。”
兩人朝小山包下跑去，一個抱起陶百川，一個抱起周三才，在原地轉了一圈又一圈。
齊長貴舉手敬禮，大聲說：“報告紅三軍團五師李師長，我是紅八軍團直屬偵察連代理司務長齊長貴，你師參謀小吳同誌在雷口關把陶百川、周三才和兩匹馬交給我連，我連連長趙永勝接受了這個任務。因中央軍已逼近雷口關，我連隻好按第二方案，保護他們前往湘江，送他們去見毛主席。途中，白馬失蹤，棗紅馬在湘江東岸被炸死。我連連長犧牲前，命令我們四人保護他們過江尋找毛主席。過江後，我們還沒有找到紅八軍團各級組織。在紅一軍團二師五團兄弟部隊的幫助下，我們找到了這裏。我們四人現無軍團各級組織可以依靠，實在沒有能力完成帶他們兩人去見毛主席的任務。我們四個一致同意，請求讓陶百川和周三才留在五師。報告完畢。”
李天佑認真聽完，說道：“人沒事就好。以後，五師負責解決他們的問題。你這個代理司務長，不錯，頭腦清楚，語言簡潔，很好。你們幾個也不錯。任務完成得相當好。”
齊長貴問：“請問李師長，我們到哪裏能找到紅八軍團的部隊？”
小吳脫口而出道：“紅八軍團？打光了吧？你們紅八、紅九兩個軍團，行動太慢了……”
“小吳，別亂議論。”李天佑說，“我聽到一些情況，不一定準確。過江後，紅八軍團這幾天隻收攏了五六百人。軍委很有可能取消紅八軍團的建製。你們加入我們五師怎麼樣？”
齊長貴道：“謝謝師長。紅八軍團建製在一天，我們就是紅八軍團的兵。”
“有種！”李天佑道，“先跟著我們行動，找機會我把你們送回紅八軍團。川伢子，三娃子，師裏的戰馬全部損失了，賠你們一匹馬五師都做不到。這裏是少數民族居住地區，總政下了令，不準打土豪。不瞞你說，全師千把人，都快揭不開鍋了。別催我，我想想辦法，看怎樣才能讓你們回家。”
三
繞過越城嶺，過了漓江，前麵就是南嶺的最高峰貓兒山。白崇禧為防紅軍進入桂林富庶的平原地區，已把恭城、灌陽的一萬多精銳調到了興安和龍勝一線。因此，中革軍委決定中央縱隊翻越貓兒山向西。
毛澤東在翻老山界的途中吟出了三首十六字令。
彭德懷帶領紅三軍團負責中央縱隊左翼的安全。因北麵都是大山，紅一軍團也把主力調到了中央縱隊的左側。這樣，紅三軍團的壓力頓時減了大半。聽說毛澤東在老山界上再次吟詩作詞，彭德懷徹底放心了。看到中革軍委的電令，知道中央縱隊要在龍勝縣西北的龍坪寨休整三天，彭德懷決定到下麵三個師去看看，聽聽手下虎將們的心裏話。他把第一站選在了五師。
五師渡過漓江後，住在一個叫大竹坪的寨子，師部設在一個大財主的院子裏。財主怕紅軍來了打土豪燒房子，兩天前留下一封信，逃到親戚家去了。
彭德懷帶著警衛排從西門進寨子，小吳正帶著七八個戰士在宰殺豬和牛羊。彭德懷騎馬和陶百川打了個照麵，進了寨子。
下午四點多鍾，彭德懷出了財主家的堂屋，又一次看見陶百川和周三才。小吳參謀帶著陶百川和周三才站在院子裏，往一匹馬身上捆綁包好的牛羊肉。
彭德懷站在門外說：“去湘西是死路一條，何鍵的幾個師早調過去了。這種局麵一定要改變。我讚成毛主席轉道去貴州的主張，你們的意見也很重要。在湘南休整的時候，我們還有七萬作戰部隊，不到一個月，過個湘江，隻剩下三萬出頭了，不改變行嗎？絕對不行。這兩個小崽子是哪裏的？”
李天佑說：“湘南香花嶺的。部隊在湘南休整時，毛主席在他們家住過幾天。”
彭德懷說：“怪不得，我見過他們。我還去過他們家，是去看老毛的。這麼小，家裏的大人怎麼會同意他們出來當兵呢？”
鍾赤兵道：“彭總，他們不是來當兵的。這個……這個說來話長了。天佑，還是你彙報吧。”
李天佑簡單地講了陶百川兩兄弟這些天的經曆，最後解釋說：“過了湘江，我們師窮得揭不開鍋，沒法安排他們回湘南的家裏。畢竟，我們牽走他們家毛驢，不還不好……”
“是很不好！”彭德懷大聲說，“這件事情不能隨便處理。這個馬天來，太不像話了，怎麼能騙人家毛驢呢！老毛身邊的人這樣做事，絕對不可以。把他們叫過來。”
鍾赤兵忙跑出院子。
李天佑說：“新圩阻擊戰第三天，我準備用兩匹馬賠他們的小毛驢，派人送他們到三十四師，誰知晚了，就把他們交給了紅八軍團……”
彭德懷沉著臉道：“越說越不像話。紅八軍團在九嶷山為什麼不能好好處理這件事，怎麼會把他們送到三十四師？三十四師呢，也混賬，這點事都處理不了嗎？陳樹湘和程翠林，為這件事該挨罵！腦袋叫驢踢了，把兩個孩子送到你們那裏。你李天佑，腦子也有問題！”
李天佑立正站好：“我有責任。當時，我……”
鍾赤兵道：“責任在我。天佑在指揮作戰，我沒有重視這兩個孩子的事……”
“你們倒好，又把他倆送給紅八軍團。”彭德懷氣得渾身發抖，“一頭毛驢的事，看看讓你們搞成什麼樣子了？兩個小東西，我是彭德懷，你們還記不記得我？毛主席在你們家住的時候，我去過你們家，記得嗎？”
陶百川怯怯地說：“記得。那天我和弟弟還有小白賣完豆腐回家，在池塘邊，我家池塘邊，您和幾個……”
周三才接話道：“您在院壩裏罵娘，講什麼崽賣了爺的田心裏不知道疼。”
彭德懷走過去，伸出大手捏捏兩兄弟的臉蛋：“謝天謝地，人沒事，沒傷著，真是命大。我彭德懷對不起你們，沒把部隊帶好，給你們家惹了這麼大的麻煩。”
陶百川壯著膽說：“您別生他們的氣了。他們，還有沒過江的陳師長大哥，都是好人。我們也有錯，不該，不該……”
周三才說：“不應該任著性子做事，不應該愛麵子不說實話，還拿毛主席嚇他們。”
彭德懷氣消了大半：“我讓他們派人把你們送到龍坪寨去見毛主席。毛主席比我有能耐，他一定會把這個毛驢事件處理好。”他直起身子，“我去六師了。白崇禧在往我們身上潑髒水，派人扮成紅軍到處殺人放火。你們想想辦法，抓他們一個現行。連夜送他們過去。”說完大步走出院子。
李天佑和鍾赤兵回答：“是。”
陶百川愧疚地搓著手：“對不起，對不起。我們惹了太多的亂子，我們不想見毛主席……”
李天佑說：“不見不行了，川伢子。軍令如山，懂不懂？彭總讓我和政委派人送你們去見毛主席，我倆要是不聽話，給你們路費讓你們回家，他會槍斃我們倆的。你們可別給我們添亂了。”
陶百川驚得張大了嘴：“這麼凶啊？”
周三才忙說：“我們聽話，我們聽話。”
鍾赤兵道：“天佑，別嚇唬孩子。小兄弟，我們也很想見毛主席。你們別為我們擔心，放心去見毛主席吧。”
四
五師駐紮的大竹坪距中央縱隊當天進駐的龍坪寨有二十多裏地。因為五師的馬匹在新圩阻擊戰中損失殆盡，小吳隻好帶著小分隊徒步送陶百川和周三才去龍坪寨。李天佑給小吳的指示是：天亮後進龍坪寨，不能影響毛主席休息，當日必須返回。
小吳和偵察連長商量後，決定早一點出發。由於沿途敵情複雜，他們決定帶兩挺輕機槍。晚上十點多，小分隊帶著向導出發了。因擔心陶百川和周三才體力不夠，小吳用一塊大洋租來了大竹坪唯一的一匹瘦馬，讓兄弟兩人換著騎。
子夜時分，隊伍行進到一個處於穀地的小寨子附近，突然看到寨子起火了。從西延地區到貓兒山，凡紅軍經過的地方，一直在發生蹊蹺的火災。紅軍部隊明知這是桂軍在給他們栽贓，但苦於沒能抓住放火的人，隻好聽任流言在百姓中間風傳。
小吳判斷出寨子火勢剛起，就提出了埋伏在寨子的出口抓縱火犯的方案。小分隊到寨子外的河溝裏埋伏起來，四個偵察員分兩組從南北兩麵入寨偵察。
半小時後，兩個組各回來一個偵察員，報告了寨子裏奇怪的情況。這寨子是個小寨子，隻有二十多座房子，房子都著火了，卻沒人去救。十幾個穿著民團服裝的人和幾個穿紅軍軍裝的人，居然一起在看著火的房子。有兩個人肩上各扛著一件怪頭怪腦的鐵東西朝著著火的房子比畫。顯然，這不是一個有紅軍部隊進駐的村寨。寨子裏的老百姓在哪裏？敵人為什麼要放火燒寨子？小吳和偵察連連長分析來分析去，總是找不到頭緒。
陶百川突然冒出一句：“肩上扛個機器對著房子比畫，是不是拍電影啊？”
小吳一拍大腿：“肯定是。在新圩他們就這麼幹過。第一組、第二組從南北兩方夾擊，幹掉他們。第三組和川伢子、三娃子原地待命。”
不到十分鍾，戰鬥就結束了，小分隊一共打死民團裝束的十二人、紅軍裝束的四人，俘虜一個扛機器的攝影師，其餘的都騎馬跑了。小吳他們問攝影師這個寨子裏的老百姓是不是都給燒死了，攝影師說桂軍下午把全寨二十二戶七八十口人都押到了鄉公所，拍這個寨子被紅軍燒毀是為了在電影裏表現紅軍的殘暴。
問明了事情的緣由，小分隊帶著被俘虜的攝影師和攝影機繼續朝龍坪寨趕。翻過一座小土坡時，被俘虜的攝影師趁夜黑滾下土坡逃走了。小吳拿著撿回來的攝影機，懊悔不已。淩晨五點多鍾，向導指著前麵的壩子說：“前麵三裏地就是龍坪寨了。”
小分隊剛找好了地方休息，準備天亮後出發進寨，負責警戒的戰士就發現龍坪寨也著火了。小吳看著不遠處的火點越來越多，越來越亮，馬上命令小分隊向龍坪寨全速前進。
龍坪寨是個大寨子，住了近五百戶人家，絕大多數都是侗族。侗族人的房子，家家相連，又多用木料，一座房子著火，一條街就都遭了殃。寨子裏的兩條街很快變成兩條巨大的火龍，把天都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