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鴛鴦梳·鳳玉血(2 / 3)

他說“寧陽,你真是越來越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我亦忽然覺得有趣,笑笑,伸手指指旁邊的木凳,反客為主地說,“公子請坐。”

他一怔,隨即微笑落座。輕聲歎道,“將你抓來數十天,你不哭,也不鬧,反倒安之若素。隻給你一本詩經,便可讓你如此安靜麼?”

我又笑,道,“那麼依公子所言,我是該哭,該鬧,還是該懸梁自盡?……如果這些有用的話,你也不是賀蘭雪了。”

他的眸子一瞬間精光大盛,可是飛快恢複如常,嫻雅挑眉,道,“你知道是我?”

“大周一旦與突厥聯姻,夾在中間的樓蘭小國便將再無生存餘地。所以,最不希望大周與突厥聯姻,又熟悉沙漠地形的人,應該就是樓蘭。何況,傳說樓蘭皇子賀蘭雪有天人之姿,流亡在沙漠中,落草為寇。要猜出是你,也並不是很難。”

他的眸子冷然看我,看不出半點喜怒。

“……其實如果沒有你,樓蘭怕是早就亡了。”我轉過頭,假裝沒看到他陰霾的雙眸,“突厥於去年與樓蘭開戰,樓蘭雖然富庶,人丁卻是稀少。倘若不是出了一個傑出的皇子賀蘭雪,恐怕全族的人都已經被突厥俘虜。”

“你知道的倒清楚。”他的聲音喜怒莫辨,整張臉在陰影裏,神色似乎淒厲分明,“俘虜?那倒算好的。你可知突厥鐵騎,連老弱婦孺都不曾放過?單是我賀蘭皇族的血,就足以染紅半片沙漠。”

這一刻,我望著他的眼睛,於那一刹那看見他眼眸深處的悲苦,心口忽然莫名一窒。

“他甚至殺了我的未婚妻。”他的聲音忽然輕起來,“她是那麼善良的一個女子。手無寸鐵。”說到這裏,他猛然抬起頭來看我。

我被他的目光逼退,起身後退兩步,難以置信地搖頭,說,“不會的,雲抑他不會那麼殘忍。”

賀蘭雪凝視我片刻,神情緩緩鬆弛下來,像是自嘲一般道,“成王敗寇,也沒什麼殘忍不殘忍。我不殺你,其實也並非憐憫。

而是你,有更好的用途。”說完,他便恢複往日華麗輕盈的笑容,轉身走出門口。

窗外月華如水,荒漠開闊,繁星閃爍。

我不知出於怎樣的心思,我忽然開口叫住他。“賀蘭雪,你不要走。”

他的身影一頓,緩緩轉過頭來。

“亂世桃花逐水流,你以為憑我一介女子,便可要挾得了突厥?”我走近他,娓娓說道,“突厥人驍勇善戰,日益不把大周放在眼裏。這幾年他們西征西域,東取樓蘭,若非耗費太多人力財力,你以為他們會答應跟大周聯姻?——你若利用我去殺突厥皇子,也不過是替他們找個他日與大周宣戰的借口。”

他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道,“你貴為公主,真是出人意料的聰明。連口才也大氣玲瓏。可是你以為,憑這一番話,我便會放了你?未免也太天真。”

我忽然疲憊,靠在窗欞上,由衷歎道,“我隻是不忍看到生靈塗炭。”

夜風吹散我的素白衣裙,窗外星夜低吟,宛然如歌。一顆流星璀然劃破夜空,留下一道幽亮軌跡。我不禁看得出神片刻。再一轉頭,賀蘭雪不知何時已經走近我身邊。

我詫異地看向他的眼睛,四目相對間,胸口忽然莫名一震。他的眸子幽深璀璨,光芒甚至蓋過漫天繁星。

然後,他忽然捧起我的臉。

細細地吻。

也曾目睹過許多愛而不得的癡纏情事。世間男女,癡癡戀戀,外人看來,總是不懂為何。

為何寧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抓住彼此的手。

為何明知前路鋪滿荊棘,千不該萬不該,卻也無法放手。

民間傳說董永與七仙女終於掙脫天庭的束縛,廝守一世。可是傳說,終究是傳說。

我知道不該對那樣一個人心動。

可是我,沒有辦法。

三.{亭下素顰濕 路人斷魂處 隻道琵琶聲聲涼}

囚禁我的已不是冰冷的石屋。我重新走上喜轎,重新穿戴上鳳冠霞帔,大紅的喜服在大漠荒煙重翻卷,紛飛似雲。賀蘭雪和他的人裝成送嫁的隊伍,他就走在我身邊,可是相對無言。那一夜發生的所有,我總疑心是不小心在夢中看到的一樹繁花,那麼遠,那麼空幻,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隻有那抹幽蘭香氣,自此深深埋藏在我記憶裏。

走出大漠,進入一個和煦的城池。那裏是突厥的領地,因為有綠洲,所以天氣竟溫暖如江南。客棧裏,我靠著窗子看樓下的他,如何姿態嫻雅地指揮眾人安置轎子和馬匹,神色也隻是淡漠。

夜深了。小城寂寥,此時已是萬籟無聲。幾聲輕巧的叩門聲,我還未應,她已經推門進來。

是賀蘭雪為我安排的侍女如雲。她在人前一向低眉順眼,可是看我的眼神裏總是在深處隱藏著淒厲。在賀蘭雪在我房裏留宿之後,那種目光更是鋒利如刀。

她為我捧來一碗蓮子湯,說,“這湯敗火清涼。小姐先喝了吧。”

我沉吟片刻,還是接過那湯。我還有利用價值,眼看就要到皇城,量他們也不會在此除掉我。

碗剛捧到嘴邊,便有人急急推門進來,甚至連呼吸聲,都那麼急迫。

是賀蘭雪。他衝進來一掌打翻我手中的蓮子湯,眼中有我看不懂的扭曲,糾結以及掙紮。

如雲卻手疾眼快地接住那隻碗,俯身跪在地上,說,“少主,如雲求您以大業為重!”

我再望向那碗蓮子湯,心中已知它的含意。心頭一黯然,卻伸手接了過來,道,“我在你們手裏,今日不死,明日也劫數難逃。賀蘭雪,我隻要你一句話。”

賀蘭雪看我的眼神裏有微微的顫抖,如雲見狀,生怕他被我所動搖,轉眼一個耳光扇過來,罵道,“你勾引少主,不知廉恥!”

她的手腕卻在半空被賀蘭雪握住。“出去。”他的聲音忽然冷得可怕。如雲見狀,慌忙俯身作個揖,含淚跑了出去。

房間裏一片沉默。窗外微涼清新的空氣絲絲縷縷的撲麵而來,我聽見自己越來越局促的呼吸聲。

“為那麼?”千言萬語,也隻有這一句。為什麼他要殺我,還要在命懸一線之機來救我。

為什麼是他,為什麼是我。

“你是我的女人,我不能那麼對你。”他伸手將我攬入懷中,將別在腰間的錦盒頹然扣在木桌上,眼中有濃重的哀傷與眷戀。

我忽然不忍。輕柔環住他的頸,笨拙地吻向他的唇。他抱得我更緊,雙唇吻向我的脖頸,留下一片灼熱。他在我耳邊輕聲呢喃,“傾兒,我怎會這般舍不得你。”

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劃破長空,輕柔地照過窗欞。帷帳裏一片淡雅的蘭香,我枕在他臂彎,近距離地凝視著他寧和如嬰兒的睡容,心就那樣柔軟得仿佛融化。

事情的始末讓我心驚。可是由他親口告知,我便不再恐懼。

木桌上的錦盒,蓋子半開著,裏麵是個密封的瓷瓶,稀薄的日光下透著冷翠。裏麵裝著的是西域傳來的詭異毒藥,見血封喉。

那碗蓮子羹,本來是要用來毒啞我的。然後再將哪瓷瓶裏的藥汁塗抹在我的雙唇,脖頸,以及所有雲抑可能親吻到的肌膚之上。

賀蘭雪的人會裝作什麼也未曾發生的樣子將我送去突厥。皇子雲抑一旦因我而死,突厥便會將這一切歸咎於大周。

而我若被毒啞,便什麼也不能說,隻能等那肌膚上的毒一點點滲透入血液,一切就死無對證。多麼完美的計謀,滴水不漏。

不得不佩服賀蘭雪的縝密機心,可是他也算不到,他會愛上這局裏最重要的一枚棋子。就像我算不到,他是真的在乎我。

那日之後,我有三日沒有再見過賀蘭雪。大片靜默而孤寂的時光裏,我想到許多事。賀蘭雪說過,侍女如雲的名字是他所贈。

其實連我都能看出她對他的敬仰和愛慕,他又怎麼會不知道?

可是原來女人就是這麼傻的。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賀蘭雪自幼飽讀中原詩書,如雲的名字便是來自於詩經。——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她不知道,那句的意思是,城外美女如雲,卻沒有一個是我所想要的。

如雲,如雲。雖然好聽,卻是匪我思存。所以十幾年來,她一直活在自己假象的夢幻中。

我也想到幼年我送給雲抑的鴛鴦梳。那時甚至還未到及屏年紀,無憂無慮的時光裏,記憶也永遠是鳥語花香。

而現在,我與賀蘭雪。

能走多遠呢?

一切很快便有答案。

那是古時,當大周還尚強盛時,所修建的一個驛站。春池桃花,古道長亭。他眉目裏盡是隱忍的冷漠,他說,“你走吧。去做你的和親公主。就當從來也沒有遇見過我。”

說完,他轉身便走,仿佛生怕我會挽留。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拉住他的衣袖,我說,“賀蘭雪,你不要丟下我。”

他身體頓住,緩緩回過頭來看我,那微笑憂傷得近乎殘忍,他說,“傾兒,即便我能放下仇恨,你又豈能放下你的責任?你是大周公主,你能眼看著它因你而燃起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