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康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背影也開始糟糕。她白天在家吃飯睡覺,夜裏去交易大廳上班。我不知道她那個老板是怎麼弄的,竟然允許她這樣在公司裏進進出出。在我研究家族史的慘淡歲月,我和林康的關係反而平靜了許多,像兩個客人,彼此相安無事。林康有好幾天甚至都像賢妻良母了。隨著我對曆史研究的逐步深入,我日漸消瘦下去。林康懷疑我有了外遇。這是她所希望的。這樣也許就扯平了。所以林康明白無誤地告訴我,你可以在外頭“搞”。應當承認老婆懷孕是男人的危險期,多數男人在這段日子裏不可救藥。但我沒有外遇。我堅信這段日子的前期我已經陽痿了。我甚至盼望自己就此鬆軟下去。這沒有什麼好可怕的。就是在這段日子的前期我愛上了漢字,是夾在日語裏的那種。我在新華書店裏找到了日語教材,上麵用最時髦的圓頭體寫了“日本語”三個字。我不知道這三個字用日語發出來是什麼聲音,但我憑借漢語文化直接走進了日語。世界上竟然有這樣兩種民族,憑借一個民族的文化呼吸體驗到另一個民族的文化體溫,而這兩種文化相去甚遠,隻在文字裏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為此我曾傷心萬分,內心風雨交加,千古悲傷風起雲湧。我就是在這個傷心的午後決心學習日語的。我捧回了大捆日本語書籍和教學磁帶。林康望了一眼我手裏的東西,沒有開口,我也沒有開口。我望著林康,她臉上的那種神情一下子又回來了,她臉上的中國表情刹那間喚醒了我:我從來就是個漢人。看到林康的表情後我立即決定放棄日語。這兩個決定之間隻有七十六分鍾。我認定了我一生將是這七十六分鍾的矛盾體驗。我將在這種衝突中風雨飄搖。

遠方之月

靜靜秋穹

沐浴岸之彼與此

月亮升起來了,這是海上的月亮。海上的月亮有一種宇宙性浩瀚悲傷。聽不見風,風把月亮揉碎了,隨海麵千裏閃爍。我的頭不昏了。我堅信我已經把自己吐幹了。我的身體空空蕩蕩,接近於無限透明。我不再暈海。這是一個奇跡。是我的頭疼治好了我的頭暈。我的頭再一次疼痛起來,也就是說,我又可以思想了。但這一次頭疼對我意義重大,它不是回到當初,而是一次涅槃,是心智的皈依與宗教的誕生。頭疼是我的天國走廊,它使我的思想沿著這種銳利的感覺拾級而上。我立在子夜的海麵,頭頂是宇宙,腳下是海洋。大海的嚴寒逼近了我的肌膚。我幸福地顫栗。我堅信上帝就在身邊,人類已經離我而去。我以人類的形象在冬的子夜和上帝對視。我幸福地顫栗。我大聲尖叫。我發出前所未有的古怪叫聲。我呼喊,但不能說話。我隻會說漢語。任何語種都是對上帝真意的曲解。我不用任何語言。我不說話。我發出古怪的聲音,沒有回音。這很好。月夜的世界就剩下月亮和我。月亮冰冷,我用身體體驗月亮冰冷。宇宙,我是你的知覺,我冷。我幸福地冷。我無限衝動地冷。陸地是你們的,同誌們,大海歸我了;白天是你們的,同誌們,子夜歸我了。你們在大陸上做夢、謀劃、盜竊、性交、暗殺、窺淫。我在海上,我沿著月光看見了宇宙的浩瀚悲傷。

你是誰,孩子?你在大海上哭什麼?

你別過來。你是誰?

我是安徒生。你八歲時在我的書上見過我的木刻肖像插圖。你讀我的書時流淚了孩子。那是你第一次讀書流淚。——給你,這是火柴。

你怎麼到大海上來賣火柴?

我不是賣火柴,孩子,我隻是聽到了你的哭聲。我住在北歐的童話白色裏,那是一種無比幹淨純粹的雪白。我知道你是一個漢語史學家,我來看你。我聽說你在漢語麵前遇到了麻煩,你不應該有那種痛苦,孩子,你太小家子氣了,這隻是一件很小的事。很小,孩子,你應當熱愛漢語,是漢語哺育了你。上帝給了我們每個人一個語種。每個語種都是上帝的一種方式。

這絕對不是一件很小的事,安徒生先生,我是卡爾·馬克思,德國哲學家。馬克思從遠處橫插進來,站在我與安徒生中間。他的大胡子在月光下如一團白色火焰。麻醉人民的精神鴉片是宗教,而對你來說,安徒生先生,是童話。人類應當放棄童話,就像火焰應當放棄冰塊!

我讀過你的書,卡爾·馬克思。您的漢語說得很好。

我的漢語非常優秀。可我用漢語讀不懂用漢語出版的馬克思著作。我無法用漢語思想,你知道,思維一旦不能用語言來進行,不是思維有問題,就是語言有問題。你瞧,我買了這麼多漢語著作,全是我的書。中國的市場上過去是我的書多,現在是日本商品多。你知道日本嗎孩子?你應當關注日本。它不是一個國家或民族,對於當代世界而言,日本是一種形而上。

日本不隻是形而上。日本人敲門來了。日本人站在陸府的兩隻石獅中間,伸出手,用中指的關節敲出極其形而下的聲音:咚咚。

開門的是張媽。張媽一眼便認出了身穿便裝的板本六郎。下等人對陌生人的記憶個個都是天才。張媽出於本能隨即便要掩門。板本撥開張媽的胳膊,笑起來。板本的笑容是張媽毫無準備的,張媽就那樣看著板本六郎結實牙齒上銀白的光,雙手垂掛了下去。板本的身影走過了陸府的天井,他的雙腳在“人”字形地磚背脊圖案上交替踩踏。這時候陸秋野已經走上了過廊。他們相互對視。他們的對視風靜浪止。板本說,陸秋野?陸秋野說,是。板本走上台階,看見許多細微的汗芽亮亮晶晶地從陸秋野的額上往外蹦。板本說,我是板本六郎。陸秋野的手往客廳的方向伸過,說,請。板本跨過門檻,一邊走一邊脫手套,脫得從容斯文又傲岸狂妄,一隻指頭一隻指頭慢慢拽。板本坐在紅木太師椅上,白手套扔在了桌麵上。我看見過你的字,板本說,我喜歡你的字。陸秋野站在一邊,見笑了,陸秋野說,塗鴉罷了。板本的臉陰下來,說,我喜歡你的字。不敢,陸秋野恓惶起來,說,實在是不入流。八嘎,板本大聲說,我喜歡你的字。陸秋野怔在了那裏,不知道該說什麼。客廳裏驟然寂靜。陸秋野的耳裏訇然響起條台上的鍾聲。靜了好大一會兒板本說,我想看看先生的書房。陸秋野回過頭去,說,張媽,茶。板本伸手攔住,說,茶不好,我們喝酒。板本走進書房,四壁就掛了字畫各一幅,別無特別之處。板本從書案上取出兩支香,掏出打火機點燃,插進白瓷香缽裏去,說,我磨墨,先生賜教幾個字。這時候張媽送酒進來,陸秋野對張媽說,張媽,你來磨墨。板本說,我磨墨。張媽倒了酒,是兩碗花雕,就退出去。板本端起酒來,小心地喝。放了酒就恭敬地研墨。陸秋野心神不定,泡筆,鋪紙,而後坐下來人靜。各喝了一碗,陸秋野提了筆,寫下“野渡無人”。想團掉,見板本盯著,又不敢。板本拿起來,隻看了一眼,說,狗屁不通。陸秋野氣浮上來,怎樣調息總是亂,一口氣寫下四幅,自己的臉上也慚愧了。板本就不高興,問,陸先生這樣浮躁,是怕我殺人吧?陸秋野一氣說了五個“不”,端起酒,隻是喝。板本說,要不就寫“秦月漢關”,意思多多有。陸秋野提了筆,凝了半天神,又放下,說,這樣的意思我愈發寫不好了。板本說,我研的墨可是到了好處,寫不出好字,不該。陸秋野又喝過一回酒,寫下“玉人教吹蕭”。板本說,次品。陸秋野埋了頭,又寫下兩幅。板本端詳了半日,說,廟裏的字怕是先生偷來的,板本端了酒,徑自走到客廳去,靜坐了半小時,方才回到書齋。陸秋野臉上早上了酒意,案子上已就了一幅,是隸書“竹西佳處”。板本說,啃西,臉上始有鬆動,板本說,有意思了,有點意思了。他們碰了碗,坐下來卻又不語。板本後來說,中國文化確是美文化,但紅顏薄命,氣數已盡,不長久了。陸秋野唏噓了片刻,站起身,隨手寫下“春去也”。橫豎裏頭氣息奄奄,枯枝敗葉,悲婉淒切。板本放下酒,眯起眼來。板本摸著下巴,好半天說,上品,回頭看陸秋野已是涕淚滂沱。板本說,一染上暮世殘敗氣,中國文化愈發韻味無窮,天意。板本酒意上來,扔了碗,大聲說,你們有什麼用,支那人,你們就會說美麗的傷心話,就會弄斷腸的婉約玩意。你們不配活。你們是活屍。陸秋野望著“春去也”,臉上羞得不成體統。都走了樣。陸秋野酒氣全湧上來,重鋪了一張大宣紙,換了筆,醮足墨,運足氣,恣意揮灑,一掃陰柔,憑空而來千鈞氣力,赫然而成“打倒日本”。四個字血脈賁張,金剛怒目,通體透出一股殺氣。板本愣住了,卻去了豪興,凝神望了半日,大呼“神品”!板本沉靜了十幾分鍾,呢喃說,日本會有這樣的藝術,會有這樣的中國文化。板本無比激動地說了一大通日語,他打起手勢,麵對陸秋野又吼又叫。他的目光交織了希望與憤怒,最後用漢語說:“我會再來的。”

板本走後陸秋野晃進後院,太太和女兒驚恐地迎了上來。陸秋野一屁股坐上了石凳,石頭的涼意順了屁股眼直往裏頭颼,酒意也去了大半。陸秋野對了太太視而不見,說,我闖下大禍了,陸家大禍臨頭了,我們陸家大禍臨頭了。夫妻相對,無言而泣。陸秋野好半天才說,是酒害了我,是酒亂了我的性。

板本的第三次登門是在次日黃昏。依然獨自一人。板本表情寧靜從門前款款而至。板本的平靜登門使陸秋野如釋重負,卻又疑雲四布。板本顯得開朗豁達、神清氣爽。見了陸秋野就喊“先生”。板本一邊走路一邊大聲說要向陸“先生”學習中國書法。陸秋野躬身應承,隨後領了板本在陸府裏隨意走動。陸府裏所有的人都與板本一一見過。這裏頭當然包括十七歲的小姐婉怡。這是婉怡與板本的第二次見麵。應當說,第二次見麵是他們的真正見麵。這次見麵婉怡聞到了板本身上濃重的香皂氣味。這個細節至關重要。女性的嗅覺是許多大事的開端。香皂氣味使板本的形象生活化了,使十七歲的婉怡確信板本是一個“人”。這個結論導致了我們家族的大不幸。對“人”的判斷曆來會導致災難。關於“人”,是與否的判定經常走向其背反。“人”與“非人”曆來是人的兩極世界,它如同正極與負極吸附在同一磁石上麵。由人到青麵獠牙,隻需轉個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現實一種;一不留神原形畢露,是現實之另一種。

我得出這個結論不是從曆史處,是在林康那裏。我時常用即時的當值婚姻當作參照去做史學研究。這是我的方法論。平庸的男人結婚後一不小心就是天才,天才男人結婚後一不小心也會平庸。我是前者。我在婚後的第一個清晨依然不能領悟這一點。我們是“五一”結的婚。在那樣的日子裏全世界的勞動人民精神飽滿,性欲旺盛,是結婚的大好時光。我們在五月二日上午九時醒來,身心疲憊而又爽朗。內心寧靜如水,沒有騷動與欲望。雖說同居日久,畢竟稍有慌亂。婚姻使我們理直而氣壯,在全世界勞動人民大團結的日子裏,我們春心勃發,風起雲湧。林康醒來後我們又吻了一陣,她像一隻啄木鳥,吻得又開心又迅速。我們誰也不願先起床,衣褲鞋襪扔得一地,仍舊可見昨日的忙碌。十點我們終於起床了。這次起床對我們雙方意義重大。我們為對方穿上內衣外褲,一切都顯得興致勃勃。我們的起床延續了一個小時,其中間隔了諸多親吻與撫摸。林康就在這時候說了那句偉大的話,她說,當新娘真好。

婚後的林康開始了社交。她認識了一大幫豐姿綽約的女人。林康說,梅莉的雞心項鏈那麼大,都像鴨心了,你看看我的。林康說,小杜她丈夫上月在股票上發了,三個小時淨賺四萬八。林康說,人家媛媛那才是戒指,真正的南非鑽戒,哪像我,整個一銅箍。林康說,華蘭蘭家有高保真鬆下卡拉OK了,話筒都是鬆下牌的,金色,上麵有英文Panasonic,林康說,朱彤的衛生巾廠開了兩年,小汽車都駛到公共廁所了。我一次又一次心不在焉地麵對書本或地圖,聽林康說外麵的世界。林康敘述的樣子像受過驚嚇,又激動又惶恐不安。我攬過林康的腰,盡量溫和地說,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林康說,麵包當然有,你娶我還不就是買了塊麵包。林康說這話正是她當新娘的第十七天。書上說新娘的第十七天是女人一生中最美麗的二十四小時。我記起了這句話。懷著這樣的心情我審視我的妻子林康,我的心頓時涼下去。林康婚後的第十七天大失水準,出奇地難看。林康轉過了身,她的步行動態也出了問題。這世界變化真快。

天氣開始變熱。我們新婚的新鮮勁頭似乎過去了。我們的床第之事有了些節製,大熱天我不再冥想,人也疲遝起來。林康一日接一日地憂鬱下去。她終日盤算我們兩個中的一個“下海”或“跳槽”。我提議說,我們到卡拉OK廳裏去坐坐,興許有點樂趣。我們選擇了最便宜的一家,最低消費每人人民幣30元。我們坐在空調冷氣裏,手執冰鎮雪碧,四處一片暗藍。林康說感覺好多了。乘著興致我為她點了幾首歌,她唱得很開心,就是低音低不下去,調子起高了,高音部分又吊不上來。我注意林康的大臂上又有了清爽滑膩的手感。一下子又回到初戀歲月,整個晚上林康就熱烈地說,再唱一首,我就又為她再點一首,臨近子夜告別歌廳的時刻,林康又說,再一首,最後一首,唱完了就回家。

我們的好心緒沒有能耐到回家。從卡拉OK廳裏出來我們的皮膚就像燒著了。世界是逃不掉的,它永遠是老樣子。你躲來躲去還是要回到世界裏去。在路燈下麵林康的情緒壞下去,臉上又出現了憂鬱,她的臉色在路燈下慢慢地難看起來。林康說,什麼時候家裏能裝上空調,小日本的空調一個要一萬多。我說,要不你到日本去。林康說,能去早就去了,沒那個命。我說,日本人可是給我們打回去的。林康笑起來,說,算了吧,你算了吧,中國人個個都是皇帝的心,太監的命。我說這話可說差了,你就沒有嫁給太監。林康說,你就剩那麼一點能耐了。這句話我聽了不開心,內心的厭煩如夏夜一樣升騰,我和林康在城市的夏夜款款而行,在城市的夜景裏構成了又一幅愛情與婚姻的苦難即景。我開始了心不在焉。我不時打量踽踽獨行的少女,她們像蝙蝠,在夜的顏色裏華麗地飛行。我其實不是一個花花腸子的男人,我弄不清楚這一刻我為什麼這樣看女人和姑娘。這不好,尤其當了妻子的麵。林康說,你看什麼?林康顯然發現了我內心世界新動向,女人做了妻子在這上麵都是有眼力的。我說,看什麼?我什麼都沒看,我隻是有些心不在焉。不對吧,你弄錯了吧,林康說,是對我心不在焉吧。我說,有什麼好看的,又不是什麼天仙。林康站住了。我也隻好停下腳步。不打自招!林康惡狠狠地說,林康這麼說著兀自走了。我無趣地走在後麵。我認為林康應當說“此地無銀三百兩”,這樣說文雅些。“不打自招”,這樣的話完全是拉板車的人用的。我追上林康,說,看你氣壯如牛,完全可以拉板車去了。林康又停下腳步,兩隻手抱在懷裏,冷笑著說,怎麼嫁到你們陸家來的就得拉板車?

林康這話委實有些過分了。她這話是衝了我父親來的。我父親幾乎拉了十年板車。我的童年就在板車上一路吱呀了過來。

父親拉板車始於一九五八年。他成功地做了右派,整天拖了那輛木輪車跟在貧下中農身後,洗刷他的靈魂。父親的拉車姿勢是他留給我的最初印象。這時的父親顯得很粗壯,脊背被太陽烤得油光閃亮。但父親的臀部糟糕透頂,雪白細嫩,下河洗澡時顯現出與後背和雙腿令人絕望的分界。父親的臀部是他唯一沒有被改造好的部分,是舊時代殘留給他的最後的一塊文人氣息。拉板車的歲月父親終年不說話,像個啞巴胎。父親對人類語言的敵視極大影響了我的智力發展。我到三歲都不會說話,九歲依然口吃。父親不著急,母親也不著急。我猜想父親可能不太喜愛他的母語。但父親拉板車的日子產生了我的詩意童年。坐板車成了我一生的最大理想。父輩的不幸時常為兒輩完成一種烏托邦。我的童年生活浸泡在那種桃源式的歌謠裏。雞鳴桑樹巔,犬吠泥牆邊。我的世界裏隻有泥土和植物,對它們我可以為所欲為。父親告別城市為他自己帶來了寧靜,也為我母親重新樹立尊嚴提供了機會。父親不說話,母親則成了最優秀的鄉村教師。父親不招人喜歡,也招不到討厭,而母親則是廣受歡迎的鄉村客人。母親的外地口語與眾不同,她的言談裏有完整的主謂賓與定狀補。她的口語就像“毛選”那樣又標準又正確。許多農民把他們的孩子送到母親麵前,他們盼望自己的後代能像我母親那樣,一開口就不同凡俗,甚至能拿起毛筆,在新春時分的大門上寫下一副對聯,表達他們對黨、對毛主席、對大米棉花以及醬醋油鹽的款款深情。

父親拉板車的後期階段我沉醉於我的科學研究。我和貧下中農的紅後代們整天研究新型食物。那一年我五歲。我們的方式很原始,即身體力行。我們四處尋找,找到什麼吃什麼。饑餓使我們對鮮嫩植物充滿好奇與欲望。人類對食物的不斷發現應當歸功於人類的饑餓感。人類餓不死不是因為有食物,相反,是饑餓本身。世界在饑餓麵前無所不能。大學三年級我曾在圖書館九樓通讀漢文版《資本論》,馬克思沒有能說出這個真理,這是這部從商品入手研究生產與生產關係的經典巨著給我們留下的巨大遺缺。誰是我們的食物,誰是我們的非食物,這個問題是生存的首要問題。我們吃棉桃,吃槐花,吃枸杞,吃桑葉,吃芨芨草,吃野茼蒿,吃蘆葦心,吃椿樹根。我們決定吃什麼什麼就能吃並且好吃。一九六二年的春天是槐樹花最瘋狂最豔麗的一年。與此同時,也是楝樹花最妖嬈最鮮嫩的季節。春風乍起,落英繽紛,千紫萬白,交相輝映。槐樹的白花與楝樹的紫花使我們的村莊呈現出一種大喪禮式的隆重與喧鬧紛繁,就像林黛玉所描繪的那樣,花謝花飛飛滿天。林黛玉吃燕窩喝參湯,她當然要關心花瓣的飛行姿態。我們不關心。我們不認識姓林的黛玉。我們對植物的好醜喜惡隻有一個標準:是否能吃。但你要知道槐花的滋味,你就要親口嚐一嚐。“嚐一嚐”的結果是令人振奮的。味道好極了。我想我肯定是吃得太多了,當天夜裏我就開始拉稀,拉稀令人絕望。肚子裏的嚴重虧空使拉稀的意義超出了病理性質。這次拉稀使我的腦袋更尖,下巴更長,鼻子也更扁。這次拉稀的曠日持久超出了常規。多年之後我依然有這樣的條件反射,看見槐花飛揚我就想拉。父親無計可施。父親與母親正一起承受著大便幹結的折磨,他們吃秕糠,啃地瓜,排泄物在腹部百結愁腸。父與子有關排泄的矛盾格局給了父親以靈感,他決定以毒攻毒。父親用秕糠往我的嘴裏塞。第二天他的以毒攻毒便大獲全勝。拉稀與便秘的鬥爭以秕糠的最終勝利而告終。我不拉了,立即又走向了反麵,隻剩下大便的欲望,卻無拉稀的曉暢。多年以來我一直做有關大便的夢,百般辛勞而無功。肛門的壓迫感讓我快要發瘋了。大學時代我曾就此請教過我的心理學老師。這位高個子“弗學專家”從釋夢的角度認為我可能是“性亢進錯位”。他一邊給我開書單一邊啟發我,注意“性欲肛門期利必多轉移”。大便阻塞的曆史時代我渴望放屁。不過話說回來,依照經驗,我是不太情願放屁的。肚子裏的東西都是寶,值得去愛護、去珍惜,哪怕是氣體。節省一點是一點。我們這個民族是放屁也能放出失落感與憂鬱感的民族,應當產生史詩與藝術巨製。有人說“一不小心”就能“弄”出個《紅樓夢》,我是相信的。肯定會有這樣的事。一般說我的寫作也總是小心翼翼,真的“一不小心”弄出個《紅樓夢》來,多不好意思。

這一年的夏季充滿詩意與可讀性。這麼多年來一直是我追憶的重點部分。必須承認,這是一個華彩季節。這一年的夏天河裏擠滿了人。漢語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說得真好。漢語文化對世界的唯一解釋就是吃。人們擁擠在河裏,向所有的水中生命發動挑戰。我記得人們在水裏熱情洋溢的模樣,一具又一具屍體漂浮在一九六二年的夏季水麵。這些屍體隨液體波動,筷子一樣又生硬又零散,夾不住任何東西。許多屍體從水中撈起後被人抬著走,要繞過一道大壩,壩上用石子嵌了八個大字:打倒美帝!打倒蘇修!我們在胸懷饑餓的日子裏依然不忘放眼世界。

我真正放眼世界是這次海上。放眼的結果令人尷尬。我一無所獲。海是一副中央帝國的樣子。世界隻是它的岸。在海上我堅信,人類的意誌與想象隻是相對於大陸而言的,如果沒有海洋,世界史隻可能是獨裁者的日記。

白天我幾乎都坐在機艙裏。這裏馬達轟鳴。我堅信這樣的喧鬧轟鳴對梳理我的思想大有好處。轟鳴是一種負安靜,也可以說是安靜的另一種極端形式。我點了根煙,又孤寂又幸福地天馬行空。我喜歡這樣的心智狀態。大海一片浩淼,而前麵就是日本了。許多日本漁船和遠洋油輪和我遙相呼應並擦肩而過,我注意到他們的船隻喜歡用漢字“丸”來表示。“櫻花丸”、“川貝丸”、“雪國丸”、“富士丸”,諸如此類。我越來越喜歡“丸”這個字,盡管我不知道它在日語裏表達了怎樣的所指。在海上緬懷人類的大陸世界,處處可以用“丸”去概括的。世界就那樣可笑,被一隻手搓成丸子,放在一些無聊透頂的地方,隨風漂泊,隨波濤洶湧而去。我用漢語思維,體悟,卻企圖涉及人類。我懷疑漢語可能是離世界本體最遠的一種族語言。它充滿了大蒜氣味與恍惚氣息。這種高度文學化、藝術化的語種使漢語子民陷入了自戀,幾乎不能自已。關於語言我可是個行家。我了解語言對上帝意旨的詮釋狀態。在這個世界上另一個像我一樣理解語言的是斯大林。也就是被稱為“全民的父親”、“人類的主宰”的約瑟夫·維薩裏奧諾維奇。他寫過一本很有名的書,《論語言》,是一本寫得不錯的著作。我坐在木板上,屁股下麵是柴油機的震顫,強烈而又細膩,我看見斯大林沿著我的想象向我走來。由於柴油機的緣故,想象裏的斯大林不住地顫動,像得了很嚴重的帕金森氏症。許多偉人都死於這一頑症,毛澤東就是其中的一個。斯大林站在我正麵,留了八字須,身穿軍用呢大衣,腳著馬靴。他麵色嚴峻,憂心忡忡,目光凝重而又冷漠,透出一股領袖式的宇宙感。隻有關注人類與世紀的眼睛才會有這樣的目光。你好約瑟夫,我說,我想和你談談語言約瑟夫。斯大林站住腳,憂鬱地望著我。我加大了嗓子說,我們在海上,沒有路也沒有牆,這裏很安全。斯大林向四周看了一回說,我知道很安全,雖然我有很多警衛戰士,但我知道,有人就會有安全問題,警衛越多當然人也越多。——你瞧,這已經是邏輯學的範疇了。

您為什麼那樣關注語言,約瑟夫?

您為什麼叫我約瑟夫而不叫斯大林?斯大林反問我,這兩個概念都是指我。

約瑟夫是您,而斯大林是世界意義上的您。如果我沒記錯,“斯大林”是列寧同誌給您起的名,漢語的意思是“鋼鐵”。

你瞧,語言多麼複雜,離開思想的抽象語言是沒有的,正如沒有離開語言的思想。你為什麼是漢人?很明了,因為你用漢語思維。

照這樣說,一個漢人能順利地用日語思維,他就會成為日本人了?

當然會。這是我研究語言學的意義所在。優秀的人類戰略家在任何時候都應當關注語言。人類曆史已經告訴我們,帝國主義時期是以“英語帝國主義”作為標誌的。同樣,俄語應當是人類共產主義的語言。人類大統的夢想必須以語言大統來實現。

可是中國人更愛說漢語。

唔,我們可以這樣說,那是具有中國特色的初級共產主義。

約瑟夫,我們談談具體的問題,這麼說吧,我對日語一竅不通,可我有日本人的血統,二次大戰時,您知道我……

是這樣,斯大林打斷我說,我明白了,是這樣。但你是中國人。就像約瑟夫是斯大林一樣不容置疑。漢語是一種不可同化的語言,它是語言學的特例。我了解漢語。我了解中國人。

我很高興我是中國人,對這個民族我充滿自豪,不過就我個人而言……

我隻關注人類,斯大林鐵板了麵孔說,我對個人沒有興趣。

斯大林就這樣打斷我的話。斯大林緊鎖眉頭的樣子使他更像一個憂鬱浪漫派詩人,甚至有點像葉賽寧或夏多布裏昂。斯大林說過再見就走出了機艙。太平洋蒼莽無垠、碧藍浩淼裏有一種宇宙感傷渲染我、感動我,使我不能承受。海洋就是這種東西,吸引你來,再把絕望劈頭蓋臉潑給你。太平洋不關心人類的語言,它有它自己的文化局麵,波動、傳遞。東西南北風,東南西北浪,對世界不偏不倚。我手扶欄杆,意識到太平洋的存在是對人類的一種告誡與嘲弄。我堅信地球生命一定起源於海水。大陸生命的出現預示著海洋生命的一次有效剔除。這是大陸的災難之源。城市無疑是大陸的最後墳墓。人類習慣自掘墳墓,然後,迷醉而優美地跳進去。

我們就那樣在城市裏作踐自己。城市是人類放逐自我的最後途徑。和林康的吵架使我學會了出走。這次婚後冷戰持續了相當長的曆史時期。中間有過短暫間歇,甚至有過初戀的回光返照。林康在這段日子懷上了我的孩子,隨後的一切又亂了套了。

我想我就是在這次冷戰中成長起來的。這段落魄的日子導致了我的外遇。是一次豐收。事情發生在下班以後。下班後我漫步在街頭,剛領了工資,走在路上信心十足。晚風習習,華燈絢爛,行人也就格外的漂亮動人。完全是改革開放後的城市外景。喝酸奶時我遇到了夏放,她的本名叫王霞芳。夏放隻是她的藝名,也就是在舞台上走鋼絲時所用的名字。我其實並不愛喝酸奶,我喝酸奶完全是我的一次精神渴望,我希望能得到一次緬懷。這裏麵有潛台詞,日本人的廣告說:“酸奶——又酸又甜;初戀的滋味”。處在我那樣的時刻是容易追憶初戀的。我站在乳白色的立櫃前,說,酸奶。

外遇在這時拉開了序幕。一個姑娘站在斜對麵,背影是窈窕淑女。白裙子,黑背心,蘑菇頭。小腿有極好的外弧線。因為吮吸需要她的脖子傾得很長。她的脖子讓我激動,讓我無端地活躍起來。這樣的脖子無疑是產生愛情或婚外戀的溫柔場所。她轉身時我們的目光相遇了,還弄出了不少畫外音。我是一個極本分的男人,完全料不到自己在這上頭會有潛能。她的口紅笑起來,眼影部分有了適合於男人進攻的可能性。我說你好。她點點頭。好像是老相識了。我們結帳後款款漫步,城市夜景嫵媚起來,霓虹燈也活蹦亂跳。我開始讚美她的脖子,然後稱讚她脖子的上麵和下麵。由於酸奶的緣故,我的智力開始發酵,噴發出芬芳泡沫,說出了意想不到的美妙警句。她聽進去沒有我不知道,但我說得開心。我用批判現實主義的激情批判金錢、家庭,股票和倫理。在虛幻的激情中我意識自己實在是個偉人。這一回她聽得很耐心,低了頭,認真地咬左手的食指關節。她的這個動作可愛又可憐,使天下的男人勇氣倍增。我們在路燈下的身影時而頎長時而粗短,充盈了深刻的曆史精神和不確切的現實狀況。後來她說,我有點累了。她說這話時依然咬著食指關節。眼睛裏全是優美的委屈。我立住腳,想擁抱她,嘴裏卻說,你叫什麼?夏放,她說,夏天的夏,開放的放。我就料到她會有這樣的名字,不同凡俗,意味雋永。夏放眨巴了眼說,我累了,我真的累了。我提議找個地方坐坐,再喝點什麼。夏放說,要不呢,就到我那裏去,我可是從來不把男人帶到我那地方去的。我有點兒不坐懷而亂,愚蠢地笑起來。她說,笑什麼嘛,我就說,走。

我一點都沒料到我正在做什麼。興奮得過了頭了。男人的第一次外遇至關重要,它的意義等值於婚姻。所謂家花不如野花香,完全是一種驚心動魄的墮落,又無聊又幸福。進了門我情不自禁地誇她的腿。她說“當然好看囉,這雙腿是走鋼絲的嘛。”為了證實雙腿的良好性能,夏放挺直了一條,緩緩舉過了頭頂。夏放的這個舉動對我是一場災難。她的粉紅色內衣點燃了我的夏季。這時音樂響了,是一支簫,有氣無力卻春意勃發。我的目光生硬了,她恰到好處地兩腮含春。雖然鋪墊過於倉促,但畢竟是水到渠成。我們胡亂地吻了。

她經不起吻,鬆了下去。在夏季的這個晚上我走出了人生的重大步驟。夏放給了我無比新奇的感受,她在床上膽大心細無微不至。她的床上工作充滿想象力,體現了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良好結合。這個走鋼絲的女雜技演員讓我體會到了鋼絲的危險與刺激。我們一次又一次起死回生,一次又一次有驚無險地跳向彼岸。後來風停了,雨住了,我們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滿足而又疲憊。夏放伸手摸過手表,看了一眼。她很突然地坐起來,對我說,八點了,你該付賬了。我支起上身問,你說什麼?夏放沒看我,用剛才的平靜語調重複說,付賬吧,都八點了。

我坐起來。我心中大片大片的愛情剛枯木逢春就遇上了風暴。我企盼一次外遇,卻做了回嫖客。我說你是婊子。她笑起來,說,難聽死了。我說你他媽的是個婊子。她說,我六歲走鋼絲,十二歲團長把我睡了。走鋼絲,和男人睡覺,我就會做這兩樣事,不過呢,她咬著下唇說,女人誰不想做那個,你剛才說的那個,就婊子吧。

這個該死的夜混賬透頂。我走在夜城市路邊,腦子裏洶湧起大段的自我獨白,我相信第一回做了嫖客後的文人內心都裝滿了一部巨著,從盤古開天地到改革開放,從中華民族到美利堅合眾國。我開始了哲學沉思。我用幾個小時審視了自己全部的心靈經曆。我為找不到借口而懊喪。於文人而言,深沉狀態大部分是墮落找不到借口的傷感狀態。霓虹燈依然在搔首弄姿,我習慣性地把手伸向口袋。空了,歸來卻空空的錢囊。我終於發現我的內心獨白遠沒有那麼偉大,沒有曆史氣息與文化構架,隻是一種恐懼。人民幣貼到婊子的肚皮上去了,回家沒法向林康交帳。

大問題依然不在這兒。問題是夏放的身體和她床上的姿態對我產生了巨大誘惑。她那種大膽不要命的細膩波動與呻吟給了我罪惡式的歡愉。罪惡歡愉是一種徹底,人類走向“原罪”委實是一種解放。我終於被自己說服了,第二次走向酸奶街頭。我知道我不可救藥了。“一”意味著誘惑,“二”則有了規律性墮落。我不是在街上,而是在電器商店裏找到了夏放。我走上去,輕聲叫她的名字,對她說,我們去工作。她純情無比地笑起來,甚至有點害羞,像個處女。聖潔與淫蕩曆來就是優秀女人的拿手好戲。她說,我剛買了盤瑪當娜CD。

今天回過頭去看,我解釋不了當初與夏放的諸種瘋狂。肉體被24K情欲所左右,其實很可愛。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嫖,東方的性審美似乎曆來如斯。

在我研究家族史的那段日子,我時常做一種可怕聯想,一想起板本六郎與我奶奶,我就想起夏放與我的細節種種。這種聯想令人絕望,卻又不可遏止。我弄不懂我的心智為什麼要做這種傷心滑行。它使我一不留神就會陷入尷尬境地。板本和陸秋野關於顏筋柳骨王皮趙肉有沒有取得文化共識,於我而言並不要緊。我關心的隻有一點,板本是何時實現對婉怡的性占領的。我對此耿耿於懷。性占領是一種極其本質的占領,個人或民族的許多大話題都結在這上頭。那時候婉怡似嬌花照水,弱柳扶風;板本則身姿碩健、英氣勃發。這為占領與被占領都提供了物質可能。在那樣的日子裏,有一種東西是極其重要的,即那台手搖式留聲機,它是我的家族史上最有史料價值的物什。我在許多作品裏提及過這台由愛迪生發明的音樂機器。現在它已經失靈了,放在我的書房裏,遍身籠罩了一層曆史陳跡,銅質喇叭上生了許多斑駁銅鏽,墨綠色,像啞壞了的嗓音。這台留聲機當年播放得最多的是梅蘭芳博士的唱腔選段。其時梅老板蓄須明誌,封了嗓子。他的唱盤自然也就格外注目。往年的陸府總是在夏夜唱堂會的,日本人到來後堂會也自然換成了留聲機。許多夏夜板本和陸府上的人們一起聽梅老板的唱盤,我想這是極其可能的。他們仰望星空,四周蛙聲一片,螢火蟲的屁股在頭上的葡萄架間吃力地閃爍。陸府的不幸這時其實已經開始了。災難時常選擇良辰美景悄然而至。一件重大的事情在這種牧歌式的寧靜裏滋生了。這一夜人們照例坐著聽戲。大夥坐在天井裏,堂屋裏的蠟燭嬌羞如聖女,靜靜地秉照夏夜。張媽注意到板本、婉怡、客廳裏的紅蠟燭極其偶然地串在了一條線上。也就是說,在板本與紅蠟燭之間,婉怡的青春輪廓被紅蠟燭照亮了。她麵側與後頸上的茸毛給了我奶奶一道細膩模糊的勾勒。婉怡動人的剪影喚醒了板本體內最活躍最嚴重的部分。他馬上做出了重要決定。悲劇業已發生。在這個決定裏我奶奶婉怡的悲劇命運已不可更替。這樣的悲劇既不是宗教信條,也不是哲學體係,隻是生命的糟糕流程,或者說是生命裏的致命感受。婉怡的不幸印證了中國史裏一種最本質的部分,中國史說:災難的最後不幸總是由女人來承擔,真他媽的狗雜種曆史。

入侵者最無恥的舉動也都是風度翩翩的。彬彬有禮的獸行是入侵者最常見的行為規範。第二天是一個下雨的日子。奶奶的災難籠罩了婉怡少女時代最後一個處女夢。午後日本人的小汽艇靠泊了陸府後院的石碼頭。上岸的隻有一個人,是板本六郎。板本走進客廳和陸秋野說笑了一陣。這時候衝進一隊人馬。有日本人,也有中國人。這一隊人馬端了長槍把陸府的上下全部趕進了後院。婉怡呆在自己的閨房裏,剛要出來,門恰好給推開了。是板本六郎。板本那樣靠近並俯視婉怡,婉怡的臉上感受得到灼熱粗重的男性鼻息。婉怡的咽喉往下咽了一回,隨後下巴慢慢地往下掛。婉怡後退的步伐與板本逼進的步伐剛好同步。婉怡的下巴用力地在動,想說什麼,卻終於沒有說出來。婉怡聞到了日本肥皂的芳香氣味。退到床邊婉怡坐了下去,神經質地握住紗帳,捂在胸前。板本挨著坐下去,攬住她的腰,然後解她上衣上的布質紐扣。婉怡的手僵在那裏,雙眼驚恐地盯住板本,甚至不會眨巴。婉怡的上衣就那樣給脫了,露出了藕色小馬夾。板本拽住兩邊,一發力,喪心病狂的撕裂聲在婉怡的內心拉開一道狹長縫隙。婉怡低下頭去,看見兩隻小乳房發出淡藍驚恐的光。婉怡的腦子裏響起了一聲沉重悶響,整個身子鬆塌了,掉了下去。婉怡在暈厥裏一直感覺到一條多腳軟體昆蟲沿著她的身體四處爬動。婉怡最終被一陣劇烈的疼痛撕醒了。她的身體在重壓中被一種節奏衝撞得支離破碎。婉怡睜開眼,另一雙瘋狂的眼睛卻貼在她的眼邊。婉怡張開嘴巴又一次暈厥過去。

日本人撤走後陸秋野老爺和太太一起衝進前院。天井裏彌漫雨霧。他們看見婉怡的閨門大開著。他們立住腳,互相看了一眼,聽不見任何動靜。太太試探著走進去,眼裏轟地就一下,小姐光裸了身子散亂在床上。小姐的身子鬆軟絕望,散發出冷凝淒豔的將死氣息,蒼白而又幽藍。她的眼睛睜得很大,視而不見地眨巴。太太打了一個踉蹌,殺人了,太太說,殺人了。老爺剛要進去,先聞見了一股內分泌與血腥的混雜氣味,老爺的手扶住門框,腦子裏空了,隻看見天井裏潮濕的地磚背脊發出骷髏一樣的曆史反光。陸秋野聽見房門轟地一下關死了。太太在這樣的時刻可貴地保持了冷靜。太太閂好門,走上去給女兒擦換。太太的手觸摸到女兒的皮膚。是紅木一樣的細密陰涼。太太一邊忙碌一邊說,丫頭,你說句話,丫頭,你和你娘說句話。婉怡的目光慢慢地掉了過來,和太太對視,唇部動了動,啟開一道細小的唇隙。沒開口。

婉怡的沉默預示了她對災難的承受能力。我們家族的偉大忍耐力源於我奶奶婉怡。上帝隻賦予人類兩樣最重要的東西,一是創造力;二是忍耐力。上帝把它們分別賜給強大民族和弱小民族。在我奶奶那裏,需要忍耐的是屈辱,而到了我,最嚴重的是麵臨饑餓。

我在大學二年級開始接觸傑克·倫敦。他在一本書裏說,“一塊給狗的骨頭不是慈善,慈善是當你和狗一樣餓時與狗分享的骨頭。”我讀這句話時在圖書館的二樓。讀完這話我便熱淚盈眶。大作家的身上總有一股與生俱來的悲憫,涵蓋了時空,感動人類。因為傑克·倫敦的啟發,我在大學圖書館裏反覆追憶那段饑餓日子,饑餓歲月我關注的並非慈善,而是饑餓本身。我終日盼望一塊與我分享的骨頭,甚至一塊給我的骨頭。我饑餓的時代背景這裏不必補敘了,它發生在自然災害最猖獗的年代。那一年我六歲,也就是說我的饑餓也是六歲。因為嚴重缺鈣,我的羅圈腿已見端倪,中間可以夾個西瓜。我的不少大學同學以為我來自鄂爾多斯大草原,因終年在馬背上馳騁,才長成今天這種樣子。回過頭來看災難總是那樣浪漫誘人。我對羅圈腿的關注是長大之後的事,我那時最關注的是手。我一直以為我還有另一隻手,長在胃裏,拽著某樣東西往上爬。有一本史書裏說,一個民族要出了問題,這個民族的人們對自身的認識就會接近神話。我堅信六歲那年我不是依靠想象,而是靠感知,在自己的胃裏增添了一隻神話之手。

那一個午後是刻骨銘心的。依照視覺上的記憶,應當是冬日。我們幾個人坐在一麵土牆陽麵烤太陽。我們不說話,聞得到屁股下麵稻草的金黃色氣味,我們看見懶洋洋的太陽下麵走過來一個人,他唯一醒目之處是上衣上有四個口袋。他背了一隻包,上麵有“為人民服務”五個平絨紅字。因為某種需要或者說天意,他走到我們的身邊,坐下來。他顯得很疲憊,坐下之後就閉上眼睛,與我們分享陽光。事情發展到此一直風平浪靜,他並沒有惹我們。可是,(曆史的緊要關頭,“可是”這樣的轉折詞一直非常壞)他竟然從他的土黃色挎包裏摸出了一隻燒餅。冬日的陽光下麵燒餅發出金色光芒,燒餅的芳香氣味五彩繽紛地散得一地。燒餅惹我們了,它光芒四射。我們的嗅覺吐出了春天的嫩芽,目光裏淌出三尺流涎。我們站起身,滿地都是投向燒餅的枯瘦身影。他閉著眼,準備享用這隻燒餅。他在醞釀充分的唾液。他睜開眼時肯定吃了一驚,他看見了一排小狗蹲在地上,神色嚴峻,窮凶極惡又彼此防範。一群小狗就那樣盯著他手裏的骨頭。他馬上冷靜了,臉上笑起來,笑得很餓。而後他就張開嘴,把燒餅送進去,細膩地、嚴肅地、投入地、曆史感地開咬。他的黃牙陷到燒餅裏去了。在撕開之前歪了歪腦袋,爾後他開始了幸福偉大的咀嚼。他的咀嚼生動活潑,依照音響能聽得見牙齒與舌頭的空間位置。最傷心的時刻終於來臨了。他的喉頭動了起來,依照經驗,他馬上就要下咽了。他真的下咽了。他的大喉頭無恥地提上來,我們都看見那塊燒餅緩慢而抒情地、華麗而絕望地蠕動下去。我也咽了一口,肚子裏那隻手卻伸出來了,什麼也沒抓住,便又縮回去,反給我肚子一拳。我望著他手裏的燒餅,燒餅有一塊空缺。後來的歲月裏我堅信燒餅的空缺就是維納斯女神的斷臂,有一種殘酷、驚心動魄與無力回天的美學效果。他突然看著我,他的目光明白無誤地看著我。我預感到一種神秘的可能即將降臨。我有點暈,坐不住了。他說:“想吃?”我張開嘴,挪動過屁股。我不開口。我擔心一開口巨大的神秘降臨將就此消逝。“叫,”他說,“叫我爹。”

“爹。”我脫口而出。“爹。”我立即做了這樣的補充。我像狗那樣對稱地舔了舔舌頭。

他的臉上很開心,低了頭,用手指最靈巧的部分掰分手裏的燒餅。他掰開了蠶豆大的一塊,放在我的掌心裏。我的一隻巴掌托住蠶豆,另一隻巴掌托住巴掌。我把那隻蠶豆送進嘴裏去。我沒來得及咀嚼甚至沒有來得及下咽,那隻手就一把抓了下去。我咂嘴追尋燒餅的味道,可燒餅的味道空空蕩蕩,連同我的舌頭與童年一起空空蕩蕩。

“爹。”我的同誌們一起高聲說。

然而他又咬了一口,把那塊燒餅放進了挎包。我們一起亮開了嗓門,像燕窩裏伸出來的嫩黃嘴巴。我們喊爹。我們彼此抗爭用力呼喊爹。他點頭微笑。不拒絕也不施予。他一定聽出了一種恐怖,那種孩童身上因餓極而出現的回光返照。他站起身開始撤退。我們緊跟他,排了一路長隊,一路高叫爹,一路流口水。他甩開大步,最終在草垛旁轉身並消失。我們站住,道路空洞起來,我們的傷心開始升起。冬季無限蒼茫,天上飛過饑餓的鳥,它們的翅膀疲遝機械,向遠方無序而散亂地飛動。我們望著鳥,淚水與口水一起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