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妹妹小青(3 / 3)

妹妹小青再也不是妹妹小青了。妹妹小青不會害羞了。妹妹小青再也不是小妖怪了。

父親沒有揍我。母親也沒有。

寒假過後妹妹再也沒有上學。她整天坐在家門口,數她傷殘的指頭。隻要有人高叫一聲:“小妖怪,跳一個!”妹妹馬上就會手舞足蹈起來。妹妹在這種時候時常像一根上滿了弦的發條,不跳完最後一秒,她會永遠跳下去,直到滿頭大汗,直到筋疲力盡。有一回妹妹一直跳到太陽下山,夕陽斜照在空巷,把妹妹的身影拉得差不多和巷子一樣長,長長的陰影在地上掙紮,黑乎乎的,就好像泥土已經長出了胳膊,長出了手指,就好像妹妹在和泥土搏鬥,而妹妹最終也沒有能夠逃出那一雙手。

在妹妹去世的這麼多年來,我經常做這種無用的假設,如果妹妹還活著,她該長成什麼樣?這樣的想象要了我的命,我永遠無法設想業已消失的生命。妹妹的模樣我無法虛擬,這種無能為力讓我明白了死的殘酷與生的憂傷。死永遠是生的沉重的扯拽。今生今世你都不能釋懷。

開春之後是鄉下最困難的日子,能吃的差不多都吃了,而該長的還沒能長成。大地一片碧綠,通常所說的青黃不接恰恰就是這段時光。家境不好的人家時常都要到鄰村走動走動,要點兒,討點兒,順手再拿點兒。再怎麼說,省下一天的口糧總是沒有什麼問題的。那一天我們村的三豁來到高家莊,他五十多歲了,但身子骨又瘦又小,看上去就像一個皺巴巴的少年。午飯時分三豁把高家莊走動了一大半,肚子吃得那麼飽,走路的時候都腆起來了。這已經很讓人氣憤了。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在高大偉家的家門口動起黑心思的。高大偉是去年剛剛退伍的革命軍人,門前曬著他的軍用棉帽、棉襖、棉褲和棉鞋。三豁真是鬼迷了心竅,他把退伍軍人的那一身行頭呼嚕一下全抱起來了,躲進廁所,把乞丐裝扔進了糞坑,以革命軍人的派頭走了出來。他雄赳赳的,又沉著、又威武,一副將革命進行到底的死樣子。但是他忘記了一個最要緊的細節,衣帽褲鞋都大了一大圈。當他快速轉動腦袋的時候,腦袋轉過來了,帽子卻原地不動。這一來三豁的沉著威武就愈發顯得賊頭賊腦了,更何況這一天又這麼暖和,任何一個腦子裏沒屎的人都不可能把自己捂得這樣嚴實。三豁一出廁所就被人發現了。一個叫花子冒充革命軍人,是可忍,孰不可忍?高家莊全村子的人都出動了,他們扒去了三豁的偽裝,把他骨瘦如柴的本來麵目吊在了樹上。他的身上掛滿了高家莊的唾沫與濃痰。高家莊的村支書發話了,這絕對不是一般的小偷小摸,其“性質”是嚴重的。村支書讓人用臭烘烘的墨汁在三豁的前胸與後背上分別寫下了“反動乞丐”,隻給他留下一條褲衩,光溜溜地就把他轟出了高家莊。

高家莊的人再也沒有想到我們村會報複。大約在二十天之後,高家莊的高中畢業生高端午到斷橋鎮去相親,歡天喜地的。我們村是高家莊與斷橋鎮的必經之路,高端午回家的時候一頭就鑽進了我們村的汪洋大海。“反動乞丐”高端午同樣被扒得精光,一身的唾沫與濃痰。我們村到處洋溢著仇恨,所有的人都仇恨滿胸膛。這種仇恨是極度空洞的,然而,最空洞的仇恨才是最具體的。高端午被痛打了一頓,回村之後他沒有往家走,而是赤條條地站在了村支書的家門口。高端午對著支書家的屋簷大聲喊道:“支書,報仇哇!”

報仇是一種仇恨的終結,報仇當然也是另一種仇恨的起始。我們村料到高家莊的人不會就此罷休的。我們提高警惕。我們銅牆鐵壁,我們還眾誌成城。我們在等他們。

他們沒有來。第二天沒有,第十天還沒有。一個月之後我們卻迎來了公社裏的電影放映隊。天黑之後我們高高興興地坐在學校裏的操場上。我帶著我的妹妹。我的父母親從來不看電影的,他們給我的任務就是帶好我的妹妹。我和妹妹坐在觀眾的最前排,我們仰著頭,看銀幕上的敵人如何被公安局像挖花生那樣一串一串地挖出來。電影剛放到一半,一個陌生的聲音突然大聲叫喊起來:“高家莊的人來啦,高家莊的人把我們包圍啦!”聲音剛一傳來幾個不相識的外鄉人就從凳上跳了起來,他們踩著人頭與肩膀,迅速地從人群裏向外逃竄。我知道出事了,拉起妹妹就往邊上跑。這時候公安局長還在銀幕上吸煙沉思,而人群已經炸開了。所有的人都在往圍牆和大門那兒擠,操場中央隻剩下放映員和他的放映機。圍牆擋住了慌不擇路的人們,人們開始往人身上踩。妹妹就是在這個節骨眼上被人衝散的,她的手心幾乎全是疤,滑得厲害。我一點也不能明白妹妹被人擠到什麼地方去了。這個慌亂的場景大約持續了十來分鍾,十來分鍾之後人群就散開了,所有的人都不知所終。我躲在隱蔽的地方,仔細觀察了一會兒,沒有人。沒有一個高家莊的人。一切都是那樣地無中生有。

電影已經停止了,隻有很亮的電燈亮在那兒。空空的操場被照得雪亮。妹妹與十幾個橫七豎八的身體倒在牆角。都是些老人與孩子。有人在地上呻吟,但是妹妹沒有。我走上前去,妹妹的嘴角和鼻孔裏全是血。妹妹臉上的血在電燈的白光底下紅得那樣鮮。我跪在妹妹的身邊,托起妹妹,妹妹小青一動不動,腹部卻一上一下地鼓得厲害。我說:“小青,”小青沒有動。我又說:“小青,”小青還是沒有動。妹妹的眼睛睜得很大,她望著天。天在天上。後來妹妹的腹部慢慢平息了,而手上的溫度也一點一點冷下去。我用力捂住,但我捂不住執意要退下去的溫度。她望著天。天在她的瞳孔裏放大了。無邊無際。我怕極了,失聲說:“小青!”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什麼時候趕來的。我就知道父親一把把我拽過來了。我知道我沒命了。妹妹死在我的手上,父親一定會把我打死的。這時候許多人又回到操場上來了,我聽到了一片尖銳的喊叫。我沒有跑,我等著父親把我打死。父親沒有。父親一把就把我摟在懷裏了。這是我這一生當中父親對我唯一的一次擁抱。我顫栗起來。眼前的這一切,包括父親的擁抱,都是那樣的恐怖之極。

現在是1999年的2月9號,妹妹如果還活著,明天就是她的40歲生日了。但是妹妹小青離開這個世界已經三十一個年頭了。我一次又一次追憶她生前的模樣,我就是想不起來。按理說妹妹小青已經人過中年了,可是我的妹妹小青她在哪裏。